芳芳

作者: 周末哈哈哈 | 来源:发表于2018-03-27 10:22 被阅读0次
    芳芳

        为了不打扰小东西的好觉,芳芳抱着它送我到门口。带着一股刚做母亲的潮湿气息,她向我告别。三分钟之后,走出单元楼,手机收到微信——

        "你可别忘了。"

        我回复说:"我记着呢。"

        这就是我们的阔别重逢。

    芳芳NO.1

        我依然记得九三年的夏天燥热不安,我在某个午后揣着父亲的蓝色十元钞票坐上了开往云梦村的打车,两小时后,颠簸结束,我跳下汽车,在一片尘土中大声喊叫:

        “我要找到孙传贵!”

        尘土湮没声音,并且令我剧烈咳嗽。我用力把痰啐在地上,并不曾想这么做会击中一个绿色的家伙。我紧张地蹲下去,那是一只异常丑陋的青蛙。现在他的身体满是尘土,在地上笨拙爬行。就在我将要能碰到他的湿润皮肤时,这个家伙飞了起来——

        “你别碰它!”

        我站起来,那只可怜的小东西已经落在我眼前,它的腿上绑着一根毛线绳,他就倒挂在空中晃悠。

        “你找孙传贵?”

        我几乎用尽力气,吼叫着逃脱那只晃来晃去的青蛙。我看见青蛙被丢进路边的水渠,它张开嘴巴在水流中吐出泡泡。马上这个小东西就又浑身透亮了。

        "你肯定不知道,青蛙皮是凉的,你摸。"

        我只是站着,青蛙用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盯我。

        “那你拎着它好了。”

        我害怕青蛙会抓住我的衣服,爬上我的头顶,我尽量伸直让它从我身前摇晃。

        "我是赵芳芳。"

        我不说话,只是低头跟她走。   

        “孙老头,这儿有小娃找你。”

        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这只顽强的绿色的家伙在多次尝试之后爬上了我的鼻梁,一股软绵绵的凉意钻进了我的鼻腔,像是整个面孔在被某种粘液腐蚀,我的皮肤迅速溶化散发出陈旧的腥臭味道。

        “你也还是小娃哩,野丫头。”

        我舅爷口中这个野丫头解救了我。现在,那只青蛙又乖乖蹲在她的手上了。她湿漉漉的头发离我的鼻孔很近,我虽然拼命地憋住气,但就像是从皮肤钻进来的,她那股湿漉漉的味道还是占据了我的整个脑袋,她说那只青蛙:

        “给你好了,你可以拎着它耍玩。”

        那时候,我的舅爷用他粗糙的右手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又把棉线绳一头塞在我手里。我拼命挣脱,我跑向房前广阔的场院,我吃力地叫喊:

        “赵芳芳是丑八怪。”

    芳芳NO.4

        芳芳说:“你肯定不知道BB霜是粉底的一种,可是我现在不能用——不只是晚上不能用,我是说的现在整个时候都不能用你明白吗?——因为这个小东西。”

        “名字呢?”

        “我叫它果果。”芳芳把她的孩子放在大床的中央,"它那么小,就像一个果子。"

        芳芳又拽着我到厨房,系上围裙的那一刻,她差点没跳上天上去。

        “我的大肚子没啦。”她说,“可就在上个月我还记得,沉甸甸的!”

        逼仄的厨房只容我侧着身子躲在一角,可即使这样,芳芳仍会在每次经过的时候将她潮湿的头发划过我一小部分裸露的皮肤。我感觉她湿漉漉的,能看见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可能是涂抹乳液的关系,这些精致的小水珠每一个都独自地粘附,在前额和上唇形成一片好看的水雾。她从水池了捞出一根葱对我说:

        “你肯定不知道这是蒜苗而不是韭菜。”

        我的回答很无趣: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她哦了一声,熟练地掐去根尾,而我则找到一瓶啤酒。我来到院子里,在这里依然可以看见芳芳在厨房里乐此不疲。抽油烟机抛出粘稠的关于生活的气息;铁锅之中细嫩的窸窣来自煤气灶上蓝色火焰的低吼;而我手中冰凉的啤酒积攒了厚厚一层的细腻泡沫。

        “请进屋吃饭吧。”这家男主人在门口招呼我。当我坐定,这个老实而黝黑的年轻人递给我一叠钱,他喝干一碗酒才说:“麻烦你了。”

        我说收钱是绝无必要的,倒不是什么客气。现在拍照也都是数码相机电脑操作,再不要什么胶卷冲印,说白了挣的也是技术的钱,你们既然都买了婚纱礼服,那我这儿也没什么成本开支的......

        芳芳早就不耐烦打断我,她丝毫不客气地抽回钞票:

        "果果还要喝外国奶粉哩!"

        她的男人虔诚地在我杯中倒满冰凉的啤酒。

    芳芳NO.1

        我说:“你带我下河把!”

        芳芳说:“可以带你下河,但你当然得听我的。”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云水河就在公路的另一边,我们在一个燥热的中午逃出老辈人的叮嘱,芳芳站在马路牙子上向我挥动胳膊,她一下子就从路沿跳下河床,而我则犹豫着不敢迈脚,芳芳在下面张开胳膊,她说:"我接着你。" 于是迎着光我看见她好像透明似的,阳光穿过她光溜溜的身体,只在她那窄小的轮廓上留下一圈毛绒绒的金边儿。终于踏进河水,我越发觉得脚下河流深不可测。每迈一步,我都能感觉到它不怀好意的摇晃,我认真跟在芳芳的身后,可无奈怎么追赶,在我们之间总有一段令人沮丧的长度。

        "你得瞅准脑袋下手,它们就往前跳,整个身子稳稳落在你的手里头。这会儿你就知道了,青蛙皮是凉的!" 我依照芳芳的吩咐把头伏在水面,现在那个家伙正游得累了,蹲在一块石头上面晾晒肚皮。我想它肯定看见了我,但显然它并不关心眼前这个大家伙要干什么。所以我默不作声,我朝芳芳投去求助的眼神,她也默不作声。我看见她的头发像水草在水流中蔓延,张牙舞爪试图缠绕每一个水中活物。

        这种不知所措的沮丧很快包裹了我,我知道玻璃做的河水正在凝固,而我无法挪动半步。当我再次把乞怜的眼神投放,却看见芳芳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她长长的头发漂摇,我看见她潜行水下的可怕身影,静悄悄的,完全不同于我的曲线。我想那就像是我们学校六年级女生的曲线。一直以来这个秘密只藏在比我还高半个脑袋的高年级女生的领口之中,而现在,我发现甚至眼前这只大眼青蛙也洞察了一切。一种隐隐的不安袭来,我确定这只绿色的家伙会在芳芳的酷刑折磨下出卖我的秘密!这是一件无奈的事情,即便苦苦哀求,我告诉它说:“你得保守秘密!”这个顽固的家伙也一定无动于衷。出于这种愤懑我终于扑过去······

    芳芳NO.4

        我打开化妆包拍好照,再把瓶瓶罐罐逐一特写发送给芳芳检查——

        等待良久,看着屏幕上"正在输入"的字样,我继续说:

        “我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BB霜,你喜欢的深色的口红,中等长度的假睫毛和睫毛刷······”地

        “河塘好看吗?”芳芳回复说。

        “有柳树,现在刚发些嫩芽。”

        “你是说垂柳?”

        “枝条都很嫩,你可以偷偷折下一根,编成花环——你们不是都喜欢花环吗?”

        “那么花呢?”

        “地上全是太阳花你不知道吗?你多久没去河塘?”

        “一整个春天。”

        ......

        最后我说,都妥当了,只要你们两个定好了时间,随时都可以。

        发送完毕,我看见窗外很好的阳光照了进来。

    芳芳NO.1

        我吃力地说:“我都告诉过你妈啦,我说是我自个儿摔到河里去了啦!”

        可是这么做并没有换来芳芳的谅解,她反而更加用力地把我按进水里。那时候我仰躺着,我还能看见明亮的太阳被水撕扯,在那之上,芳芳的面容不可辨认,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那双握着我脖颈的她的柔软但有力的手。我只觉得到处都是芳芳,她已经在我的身边消融,她的头发钻进我的鼻孔,她的衣摆缠绕我的腰肢。我拼命抱住她的任一部分,以此等待她的饶恕,更为强烈的酸涩滋味占据了我的脑子,我所做的只能抓紧这一部分......

        现在,犹如取得胜利一般,我仍旧死死粘住芳芳,我能听见筋疲力尽的喘息从她的胸腔传来。就像我在电视上见到的某些母兽,他们固执而执拗,总是挥舞着全部的小蹄子做出死缠烂打的攻击。我听见自己的脑门在这只母兽的敲打下发出昏沉的闷响。一种巨大的委屈变成复仇的动机。我试着死死咬住眼前的肚皮,可是无论怎么努力,芳芳的肚皮总是变得更加柔软,更加光滑——当我看见她的皮肤上只留下几个幼稚的牙印,我知道我再也没什么法子了。我张大嘴巴嚎叫,渴求她不再打我,可嘴巴里随之涌出的金属的腥味令我哽咽,我再也讲不出一个字。我所能做的就是拉紧她的衣袖。我可以感受到浑身的战栗,也许只有拉紧她才能得到温度。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芳芳对我的殴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我只记得我趴在她的背上,她带我走过颠簸的河床和石板小径,我终于在这狭小冰凉的脊背上睡去。那时候我仿佛仍在逃跑,一切都变得柔软而且庞大,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我只能用整个身体去接触这份光滑......

    芳芳NO.4

        到了这种阴霾的天气,云烟镇的女人自有对付的办法。她们大多无法忍受一个昏暗的客厅或厨房,所以你会看到各家各户首先都有一个敞亮的小院,芳芳就一把板凳坐在门口:

        "择豆芽你知道吗?”芳芳告诉我,“就是把豆子的种皮都挑出来。”

        “那玩意儿瞧着黑乎乎,吃起来别扭。”她男人说。

        “可是男人干嘛要这样讲究呢?你们自己也不会做呀。”

        “炒西兰花我还是可以的!”我说。

        “那你告诉为切西兰花为什么不用刀?”

        “会碎成很小颗粒的,用手掰开就好。”我说

        “那么你焯水吗?”她不待我开口就讲,“可是营养就流失了,餐馆里才会提前烧水,虽然这样比较快,蔬菜都蔫吧了——”

        “那么拍照片的事情呢?”男主人说。

        对此我显得为难:“恐怕要等上两天,你看天气。”

        “雨天不好吗”

        “或许更浪漫。”

        “雨天怎么拍?”

    芳芳NO1.

        我说:“谁让你冤枉我,如果骂人嘴巴就会烂掉。”

        “谁说的?”芳芳说着便拽起我的手腕往公路上拉,我们一路跑过去,跑到河谷的阳坡,跑到大夫张鹤年的院子里。一股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铺面而来。我看到一个比我还要瘦小的孩子正立在老头子面前,他偏着脑袋,张鹤年就在另一侧,像是在他的耳朵上敲敲打打。

        “张老头儿,我的嘴巴烂掉了。”

        我便看见张鹤年把脑袋从那孩子身后抬起来,脸上像我外公那样挂着满是褶子的笑。

        “是不是喜欢骂人啊?”他问道。

        这个诊断让我高兴,可就在这时,那个偏着脑袋的孩子转过身来,于是我看见了——那家伙的下半个耳朵耷拉着,另一半则挂在脑袋上摇过来晃过去!

        我拽起芳芳的胳膊就跑出来,我们一路跑回去,跑出河谷中狭窄的阴影,跑过河堤上漫长的石阶,我来不及喘气就对芳芳说:

        “你的嘴巴不是因为骂人才烂掉的!”然后我使劲跑回里屋。

    芳芳NO.4

        这是2015年初夏,一个晴朗上午,当芳芳一早做好了精致的妆容,她发信息过来:

        “我们去拍照”

        我们云烟镇的女人,一般生过孩子便不再化妆,所以如果不是怀抱这个刚满月的孩子,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叫芳芳的女孩子已经做了母亲。当我看着她把我费尽千辛万苦买到的化妆品恰如其分地或涂或抹或搽在面颊以及脖颈,我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在云水河里拉着我抓青蛙的芳芳。那时候她是那么小,那么单薄,寡淡如一碗丝瓜汤,那时候她张开嘴就可以骂我。可是眼前这个粉色的女人,她已经穿好了婚纱,像一位妻子那样站在我的镜头前。在这种山河巨变之后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佐证她的小玻璃片姑娘的身份的话,我想只剩下讲话了:

        “他说过要补给我的。”

        男人以男人讨好妻子时特有的驯服微笑着。

        “芳芳,”我想了想接着说,“新娘侧一下身。”

        “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女生拍照总喜欢一手拤腰。”拍完照芳芳神秘地发消息给我,“因为显得腿长!”

    芳芳NO.1

        我说:“它们啥时候能长成绿色的青蛙?”

        那个遥远的清晨,大车掀起风尘淹没了我的问题,我并没有听到芳芳的回答。饮料瓶子里,她给我四头蝌蚪,说能长成绿色的青蛙。事实上,五十公里的山路很快要了这几个小家伙的性命,下车时我发现它们死去的身体上已经生出两只带着掌蹼的小脚。

        从那以后我并未再度见到芳芳。多年以后,我曾在某个夏天回到云梦村,当年迈的班车司机告诉我芳芳嫁到镇上的事情后,我便找到滨河大道上的这处院落,那时候芳芳边打开门边说:

        “这是我的孩子。”

        这就是我们的久别重逢了。

    芳芳NO.4

        拍完照是一个有晚霞的日暮,天气已经褪热,大河上下泛着粘稠的斑斓。男主人公先一步动身去饭店,剩下芳芳和我走在大桥上。

        “这是云水河吗?”

        “是从那儿上游流过来的水。”

        “所以也该有青蛙了。”

        “青蛙不在水底下的。”

        芳芳把孩子塞给我说:"它要撒尿呢!"

        于是我极不情愿地拎着小东西寻找大桥尽头的厕所。这让我想起她教给我的抱孩子的方法,我把孩子舒舒服服地拤在怀里,小家伙心满意足咧开一嘴湿漉漉的笑靥。正准备向芳芳炫耀的时候,转身已找不见她。

        “你还记得怎样捉鱼吗。”

        收到信息后我极力寻找,远远瞧见那个穿婚纱的女人已经爬上了栏杆。

        “你忘了!”她嗔怒地继续发来消息。

        “要抓脑袋!”我胡乱回答,头脑嗡嗡作响,我感觉自己奔跑在整个天空的轰响之下——

        “你看我像什么?”屏幕再次停止在正在输入的文字上——

        白色的婚纱在玻璃样的河水中荡漾,那就像是一个从水里生出来的姑娘,芳芳钻进水面又探出脑袋,她鼓胀着面颊滋出叮咛碎响的水流:

        “宝宝宝宝,”芳芳冲孩子嚷嚷,“妈妈是一颗大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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