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漫长的二十载年岁里,我有一个离开以后日日想起,时时不忘,想要再回去的地方。
少年时候,爸爸妈妈曾带我去过一座海岛,记事起那是我第一次与海亲吻拥抱。当天夜里,岛上悉数存在都像一场神秘而充满昭示的馈赠:灯塔迷蒙的轮廓、细雨湿润气味,海鸥鸣叫,回声遥远寂寥。我看见自己披着夜色,悄悄溜出房门,穿过林中草木丰郁,步履轻盈地踱过每一处泥土和落花,穿过一些秘密、幻想,不为人知的倒影和凝望,独自走向沙滩。当时的心绪大概就是冯至先生笔下的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天地广阔,而我独独来到这里,天地广阔,但那一刻整片海域似乎都只是为我而生。
我躺下来,听风声,潮声,树影窸窣缠绕。长久的,什么都想,什么都没想,和我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黑夜直至天光。望着月亮的时候,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忍受,心间明朗,无郁结,无怨尤,海面点点光亮,哀伤而甜美。彼时我还没有读过阿方斯娜,不知道当时场景便是白银之海上洒满月光。也想到如果是勃洛克的话,在那儿他能从海风中听出完整的句子,震颤百年后的我。马骅有一句后来读着总让我觉得亲厚熟稔的话, “海边的沙子都是银白的”,有如福至心灵,但我也已记不得深藏在心的那片海究竟是不是这样。
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那里,建造一座玫瑰色的房子。夏天敞开窗,风灌进来把帘子吹成一个饱满的弧度,带来青草香。冬季时柴火在壁炉里温热缄默地燃烧,把日子烘得干净晴暖。
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那里,行囊里装着从很多地方掉落的美丽记忆:圣诞节贺卡,旧唱片,或是一道寺庙里为谁求来的护身符。在天边乍现金光穿透我时打扫屋子,善待每一滴露水。依然读很多很多书,轻声念诗。单纯地为一些词语而喜悦,笔画恭顺地将它们誊到信笺上。
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那里,孑然一身。像诗人说的那样,年纪很轻,不用向谁告别。我爱的人都过得潇洒快活,谁也不需要我。我们为彼此准备礼物,并不时常思念。
“愿她活得像绿色的月桂一样,在一个珍爱的地方扎根永驻。” 因为是梦,所以醒来时无需嘲笑自己天真。因为是梦,所以抛开一切也能够被原谅。
也正是在去年这个时候,我读到洛尔迦。他写道,在我们的灵魂深处,有一样东西超越所有存在。大多数时候,这样东西都在沉睡;但是当我们记起一个美好的远方,当我们为它受苦,这样东西就会苏醒,在它独揽风景的瞬间,这些风景成为我们人格的一部分。
因为他纯净而纤细的灵魂,我明白了所有的事。明白了岛上壮丽忧郁的夜晚,明白了血液中隐秘奔流的情愫,明白了常年循环往复的梦境,也就明白了我的心之所向。
时隔多年,站在这一秒的天空下,望见的依旧是当年的月光。如此,我能不能祝愿自己,在之后的短长生命里将拥有无数个透明的清晨和隽永的黄昏,以及无数个在海边等候黎明渐次泛白的夜晚,放眼便可见更多的波涛辽阔、落日辉煌;而当旅人经过,升起篝火,就会感觉内心非常富足。光阴从翻动书页的声响中流逝,我的时间都以我想要的方式被浪费掉。“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只余澄澈、温软、恬淡的此生此世。
“我祈愿你双手平稳,我祈愿你今夜幸福。”
卡佛的这一句诗,今年依然送给自己。好像在潮起潮落,瑟瑟风吟的那天夜里,我已经预知了我的一生。
五月的那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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