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 还隐藏着许多小路 又深邃 又生疏”。真如冯至所说,我们身处于生活的流动中,情绪的波澜掩盖了深邃的生命之湖,心智被日常事件激起的浪花吸引,却忘记了沉于湖底的坚硬贝壳。又一个节日来临了,不像那些突然叩响房门的节日,这个扫墓的日子是骑着一匹削瘦的老马缓缓地从阴雨中走来的,我好像能听见马蹄“嗒嗒”的声音渐行渐近。。。他来到我的跟前,取下他的斗笠,奇怪的,我看见的竟是二舅的脸!
如果我还是一个孩子,住在出生的乡镇,一定对龙底江蜿蜒中的柔美,碉堡山温静中的神秘,棉科所那片随四季更替色彩的斑斓田野视而不见,以为这样的风景四处皆然,心存向往的只是山外的世界。而我把二舅看成这样一个沟通山内外的信使,全然不知二舅其实来自山外的另一个群山包裹的小城――思南:那里的汽车跟拖拉机不一样,有冰棍、棒棒糖,有元宵节的花灯,端午节的龙舟,以及每天都有电影放的电影院。。。二舅这些眉飞色舞的描述撑起了我对外部世界的想象,加深了我对二舅的崇拜,以至于在我相当长的时间内只把世界分成河水的这一边与那一边,只因为二舅是从河水对岸渡河而来。直到后来我终于接受不用过河也能到外界的石阡,铜仁等地的概念,但也总错误地认为那些地方应该索然无味。
是童年喜欢闹热的天性呢?还是我想到二舅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眯得没有的样子特别温暖,总之,我那时很喜欢他到家里来。很多天的傍晚,从外面玩耍回来,到了家的院子外,一日将尽,我总是磨磨蹭蹭在外面绕圈子,好像这样就能让这一天延长,其实我更期望在这过程中会遇到邻居冲我嚷嚷:“小毛,你家来客人了!赶快回家!”。我一定会得意地先跑到自家厨房,看妈妈是不是果真在忙着做菜,看堂屋宣纸糊的窗户上面是不是真有那种欢愉的光亮透出来。
跟妈妈别的堂弟相比,二舅来的次数最多,最喜欢我,也和我一样最爱热闹。在赶场天,他一定把我扛在肩上“骑着马马肩”穿过镇子,平时静默宽敞的街道塞满了头缠白帕肩背背篼的乡民,他们用草烟、松球、鸡蛋、葵花杆,换来盐巴、农具,还有过“红白事务”要用的香烛、对联、布匹,然后就仿佛和我们一样无目的地到处闲看着,留连在买耗子药,粑粑红,跌打损伤的那些赶“转转场”的“江湖中人”的路摊边,被摊主口沫横飞夸张搞怪的神情吸引住,等到摊主终于撕破遮遮掩掩的脸嘴,挑明要大家踊跃购买的意图之后,人群才一哄而散。二舅与我就经常这样走走停停地从五金商店这头一直挤过集市中心的供销社,从邮局那边出了人群。迂到全是鹅卵石的河沙坝,此时太阳就快西坠,照得坝上一派忙乱。我俩坐在河边休息,看小猪崽嘶声力竭的叫唤,看山羊把前蹄撑进沙石里不愿随新主人挪动一步,看金色的河面上竹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游放排,船老板的长竹篙优雅地从水中收起,又迅速落入船舷另一边,篙身上的水珠只油亮亮的那么一闪就又没了踪影。
我也曾有幸随二舅去过思南城,新鲜的感触早就飘然而逝,记忆中却只剩下他家屋后那一小块青青的葡萄园,之所以念念不忘,也许它躲在几间昏暗的老木屋后面,从枝叶间突然洒下斑驳的金影;或者是园子的堡坎下,竟然还有一沟泉水整日价淙淙流过,仿佛是我找到的一个世外桃源;要不就是我抱着二舅的脖子慢慢在树藤间穿行,心里却塞满了沉甸甸的葡萄的甘美。。。对记忆的模棱两可的解释使得过去变得如同梦境般缥缈,梦境反过来又让过去的岁月更加勾人魂魄。童年单纯无知,生活与里面的人物都是一张张透明薄纸,使得这梦境里些微的色彩都那么生鲜夺目。
到小学二年级,我家搬回思南,跟二舅住在一个县城了。但渐渐地,我的生活却疏远了他。因为我不再需要什么信使,我对未来有了新的期望,年岁的增长也让我明晓事理,了解人情。原来二舅是个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固定收入的城镇人口,他只偶尔帮人做点泥瓦工贴补家用。那个葡萄园的地基在他下放回城后不久就卖给了别人,用来赡养年过九旬的祖祖以及抚养舅妈躲到乡下生出的四个孩子。他其实仍然喜欢来我家,却是个家乡人俗称的“烂板凳”,吹起牛来根本没有时间概念,甚至有时坐在板凳上打着瞌睡也舍不得走,逗得家人哭笑不得。他穷讲究礼节,但仅仅是讲究一下而已,爸爸递过来的纸烟他总是一边说“这里有、这里有”,一边伸手接过。如果坐到了家里吃饭的时候,爸妈客气地问他吃了饭再走,他还是摆手“不管、不管”,人却仍然不走。吃饭的时候,他捧着碗歪坐在板凳的一角,每一次夹菜前,总要把筷子在桌沿上敲一下,发出“啪”的一声,才心安理得地伸筷。这个动作叫二哥和我笑了好久。我们还笑话他那些口头禅,比如“之后”这个词,被他放之四海,每句话之后他都要加上个“之后”,而在每句话之前,他往往以“说白了”开头。
春节我家里团聚的时候,二舅也常常在旁边,特别是二哥闹离婚的那两年,每次的家庭会议二舅是发言最多的一个,可是他很不会讲话,有一次过年期间他竟然当着一家人的面聊起我爸爸“百年之后”如何如何。惹得我心里恶狠狠地诅咒他,一定“百年”在我爸爸之前。
大概到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家添了一台打粉机,给人打包谷、米粉,在赶场天,同样没有工作的舅妈就在思中门口摆一个针线摊,给人缝补衣裤。偶尔二舅也在那里,虽然那时大家都不宽裕,许多同学家里都这样做,我却很少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看见他在人来人往的摊子后面站着,打米面的粉尘把他弄得满头灰白,我想起小时候的赶场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在我将要去东北上大学前的几天,一次他带给我一个治冻疮的偏方,大意是在夏天用蒜姜之类的涂在脚趾头上,就可以防止冬天生冻疮。那时二舅已经患了心肌炎,来我家很少了,因为从他家爬到府后街的我家会花他太多的力气。他笑盈盈地把偏方吹嘘了一通走了,我却把那个偏方随即扔在旁边。没想到晚上爸爸拿过偏方,照着上面的法子给我的脚趾头一个个涂上药水。那天晚上,考上大学的兴奋第一次被离家的感伤取代,我躲在床脚流了泪。
最后一次看见二舅是大三那年寒假,回家给他拜年,在那间被别人家水泥楼房夹着的歪斜木屋里,偏瘫在床的他完全变了模样,长年的病卧让才50多岁的他体验到“寿则多辱”的无奈。屋子里的昏暗没有了暗藏着喜悦的神秘,屋后也没有淙淙的水声,青青的葡萄园,只有二舅谦卑的神色,游移的目光。不久,他就走了。对于他的离去,我的痛苦大于难过,因为我看不到生命与生活的意义。
没有回家乡有许多年了,在清明节的今天想起二舅曾经给我的快乐,算是补偿我对二舅无可奈何的愧疚。再想想父母曾经给我们营造的温暖家庭,又何尝不让人对比一下儿童时的依念和现在的遥远呢。对于成长,我庆幸它在我心里筑起一道道的篱墙,让我坚强生活,却也对疏远在篱墙外面的东西莫名感伤。
忽然想起爸爸在谈到二舅离去的那封信中说,“虚妄的不见得就无用,不会长存的一定是物质。”这句话我要用一辈子去思考,有价值的或许真的就藏在看不见的东西里面。这样想来,二舅的死也有我所不知道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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