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

相信许多人曾经有过的那段要死要活的感情，因为阳差阳错，成为遗憾，也因为曾经的一次错过，开启了不同的生活之路。正所谓：关起一扇门，却又打开一面窗。但有些路，错过了就再难回头。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有人瓣起指头算，认为生活得最苦一代，要数五六十年代出生在农村人。这让我联想到了我有一个堂哥。

第一次见到堂哥那年我十六岁。母亲攒了十年的新疆工作时间，获得了一次去内地探亲的机会，顺路去父亲的老家合川。习惯了戈壁沙漠的我，一下子被大川大河的美丽惊到了，尤其是牵夫的号子和那一排油黑的脊梁令人震撼。在渭沱码头迎接我们的是大伯和堂哥。堂哥55年出生，比我大二周，按家谱顺序，到我们这一辈，是先字辈，叫周先知，家里人称他叫大毛，上面有一个大他十岁的哥和八岁的姐，下面有一个小三岁的弟。

因为年龄一般大，我和大毛心一子走得很近。大毛个头有1.76米，看上去身体十分硬朗，一根竹扁担挑着两个大竹筐，一边将四岁大的弟弟放进去，另一边装上我们的行李，乐哈哈哈地告诉我，前面一路走大路，离家不远了。我一路气喘喘的跟在后面，那所谓的大路是一块块石板跳扣在田梗间的蜿蜒小路，最宽的石板也过一米，迎面过来的人只能侧身而过。

大毛的话不多，憨憨的带着笑。第二天一大早，他将我从朦胧中叫醒，告诉我起来喝开水。当我端着被称作＂开水＂的醪糟鸡蛋时，他已赶着水牛下地了。这碗＂开水＂很甜，上面还漂着一层猪油。吃正午饭时，我又注意到，同样的碗装着米饭，二毛的米饭下是埋着红薯，我的米饭下埋的是切成片的腊肉。大毛此时完全是村里的壮劳力，我很敬佩他的強壮和熟练的农活把式。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奶奶和伯伯以及父亲老家的众亲人们。也让对川音有了天然的亲切感。

第二次见到他是95年秋，那时我们都步入中年。因在川西坝子的西昌上一条浓缩石榴汁的项目，去四川顺便又回到合川老家探望。那次先知看上去显得很疲劳，面部表情是我在农村再教育时，身边农户常见到的那种沉重中带着麻木和无奈。大概是生活带给的压力。奶奶伯伯和伯母和他的大哥都相继去世，二兄弟也分了家。

大毛不仅有力气，手还很巧，会用竹子编各种竹器，还会裁剪缝纫。他告诉我，种粮食不挣钱，他要靠其他的手艺活赚点钱。农闲时他也去山城重庆，加入棒棒军的队伍，靠出苦力得些辛苦钱来补贴家里。

＂伯伯因肺病，医治花去多年仅剩的积蓄，多亏二爸（他对我父亲的称呼）一直以来的经济上的支持，这令村里人眼红嫉妒。其实伯伯后来拒绝治疗，他不愿拖累后人…＂说到此，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指着祖传下来的老房子说：＂伯伯生前留过话，说这老房子是爷爷辈传下来的，有新疆二爸屋里人的一份。＂他说的很认真，我谈谈笑着，心想怎么也不会来分这房子。

我四下审视这老房子，有张老木床跳入眼中。那是一张做工精细，木质坚硬的大床。床的四角伸出雕刻花的柱子和门头，用来挂起蚊账。大毛告我这是当年奶奶娘家带过陪嫁。我说：＂这床我要了，待我日后运到北京新买的独立屋里。＂

那次先知带我去乡里买了冥币和香，去祖坟上烧了许多纸，记得二毛当时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认真的看着说：＂我们三兄弟因一胎政策，都生下了女儿，没了续家谱的人了。今后的家谱只能由你这屋的人去续写了。随后交给了我一本家谱，我第一次看到原来老祖上来自江西吉安府，随历史上湖广填川移民潮，落脚到了合川渭沱镇。合川渭沱镇是水城，父亲讲面对的坚山是山城，二地之间一山之隔，人们却要翻山越岭，越过大山才能抵达对面，十分坚难。传说中有一善人，领着族人，坚定地挖山，受他的影响，周围的人们都积极参与挖山，后来感到了土地爷。一日忽听大山里传来巨响，山中一段突然下陷，山崩地裂，山中齐齐地被一刀切开，形成一深沟，将渭沱和坚山两地的山打通。一时间，沟两边的竹林倒下，顺着断层滚落到山沟，竹子碰撞，传出劈劈叭叭的脆响，犹如鞭炮声，在欢庆两山之间的通道被打开，从此两地来往不翻山。这断开的山就此得名为挖断山，也是祖坟所在地。这是合川版的愚公移山，流传到父亲时还念念不忘。这块丘陵地上，陵间的沟地拦起了坝，山水泥土淤在坝下，形成块块梯田，山高水高，梯田层层，耕种水稻，围绕这稻田，祖祖辈辈生息繁衍。

父亲也是从这里走出家，走到江河的尽头-上海，走上革命的路，又带领一家人走到大西北的新疆，而我走的更远，下一代人在地球的另一面安了家。看着家谱，想到大毛们话，感觉沉甸甸的，不知如何是好。

大毛说，他的目标就是盖一栋自己的房子。那次临别时，我悄悄地留下了三千元，资助他盖房子用。那年大毛初中毕业的女儿小兰没有继续读书，在家帮着做家务活。后来听说新疆好找工作，女儿乘火车北上一个人去了新疆。我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小兰去打工，坚持让她去读书，上了职业技校电脑文秘班，二年后毕业有了文凭，回合川不久在县委当了临时的文秘打字员，后来考上了公务员。

再见到他的时候是2019年的秋天，我受父母亲委托，专程去了合川，那里已是中国大西南最具活力的重庆市的一个区，城区扩大了很多，沿江的高楼拔地而起，夜晚的灯火投映在江面，很美很壮观。母亲抗战期间一家人住过在苏家街，我找了很久，在久长街人民电影院右侧，有一块黑底白字的纪念碑，记载了1940年7月22日日本飞机轰炸合川城的惨状和侵华日军屠杀无辜百姓的暴行。上小学的母亲当时还上街头，为合川人民为抗战捐飞机，扮演难民义演。

大毛带着我又去了乡下。那里已有了正真意义上的大路，汽车可以直通老屋门前。可那间老屋已经多年无人居住，柱子里生滿了白蚁，房顶的瓦也脱落了许多，多年没人住，欠维修已经是危房。房后的那口井满满的清水，上面漂浮着几片落叶，过去打谷子的风车落满了灰，还有那盘多年不用的石磨长满了青苔，跨过屋前垸溏是新建遂渝铁路线。村子里只有几个老弱的人，屋子外面满是不能降解的生活垃圾，如塑料和包装物，土地几乎都已荒芜，四周的山坡过去种满红薯旱地，己覆盖满了高高的萃柏。修铁路征用土地的补偿费层层扣去，到了村里，只有承包商把垸溏防渗硬化。＂瞧这工程质量＂先知指着护坎的水泥裂口说道。先知自建的房子是二层小楼，墙体都是长方型的大石块。从采石，凿石，到建房，都是他一个人干的，活很细，都是原生态的，内部没有什么装修，大概是觉得花那钱不值。我跟着他楼上楼下，他指着那张奶奶的大木床说＂我一直保存着，等你来取呢！＂我猛然想起曾经的话，先知很认真地记在心上了。＂哎，算了，还是留在这里更合适一些。＂我说。

＂在这里种一块田，养一群鸡，一年四季有新鲜菜，好山好水，空气清新，又安静，养老最好。＂我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先知指着路边不远的一片青菜地说＂那是我种的，除了自已留用，都送了人。只有拿着锄头心里感觉踏实些。

大毛已经从农村搬到合川城里了。多年前他从农村把户口转入城市，为了改变了身份，还交了一笔钱，交满了十年的社保缴费，60岁退休还有了几百元的社保老人金。他说因伯伯老年的遭遇，让他开始担心老后农村的生活。先知从小经历过农村的合作运动，＂伙食团＂的饿肚皮，文革期间的人与人的斗争，改革开放后的农村空巢化。过去的生活告诉他，要改变命运就改变身份，把自己变成城镇居民。

一代人已经老去，山河依旧，农村的许多房屋的外墙上刷着各种广告语，曾的口号还依稀可见，如＂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大毛苦了一辈子，贫困生活依旧没能改变，堂嫂因脚部静脉曲张引起血栓，因手术费还欠下了债。他不会上网，不会微信，因多年积劳常常腰疼脚疼，为了生活，又去给一个公司看守夜门。一大早请我吃四味的小面，送我走乘去重庆的高铁，他的身影让我久久不能抹去。

人一上了年纪，豁达了，貌似成熟了，学会了不再沉溺于那些曾经的情感纠结，换句话说就是认熊了，认命了。想来，小时候因错过了一场电影，都产会产生失落，现在学会处事不惊，面对多变的世界，云淡风轻地来一句＂tomorrow is another day＂。 然而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永远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