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从一场滑稽大笑中被吵醒的,邹斌眼神的茫然,嘴唇的无措,在快速的变化中显得很有戏剧性。他下意识地说出:六号病房。那股风就嗖一下飞过去了。
赵恬恬不管邹斌,紧跟着黑衣人也跑向病房。
“姜唯!”几乎是不顾一切地,黑衣人大声喊出来,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的眼里被灌入一种愤怒的探究,在从姜唯身上得不到答案时,突然转身望向赵恬恬。
“你好。”他以为自己是谁呢!就算是姜唯重要的人,在无知中,得到别人照顾的施舍,连一句感谢地话也没有。
赵恬恬没有回答他,像他望姜唯一样,也望着姜唯。他们两个人望着姜唯的眼神到底是不同的。她此刻望的,是疑问、不知情和委屈;而他,眼里只有一种东西,就是含带着悔过的心疼。赵恬恬觉得,姜唯就像一个犯错出走的孩子,不仅她自己害怕父母的责问,连救助她的人都要分担一部分责任。
一切都突然变得匪夷所思,一股怨气就盘绕在病床的周围。
赵恬恬慢慢走近,胸口一起一伏。
“你好。”陆龙游虽然暖了语气,但眼神里,还残留着冰冷。
“你好。”赵恬恬无辜但不客气地接口,问道,“你是谁?”
“陆龙游。”他站在床边安静地审视着床上的人。
原来是姜唯一直口口声声喊的人。
赵恬恬观察着黑衣人。他坚硬的骨骼在夜风里浸透了,寒冷在他的皮肤下面结了一层霜。她不自主地想起邹斌来,和邹斌在外面走时,他高大的身体突然一转,就把她搂进怀里,整个人都一下子被他烤热。可是这老陆,浑身的冷。
他们一个像火热尖锐、不顾一切的矛,一个是顽固冰冷、冷漠无情的盾。刚才陆龙游推门跑进走廊时,邹斌那茫然的表情,一下子浮现在赵恬恬的眼前。
像个雕塑似的。陆龙游一动不动。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对姜唯做了什么?
赵恬恬看着他,从头发,看到领子,中间的脖子很白。他的耳朵不大,耳廓很薄,耳垂很小,像个女人的耳朵。他的肩膀很宽,那么适合穿这身黑色的夹克,又厚又重,不管是什么温度都不容易消散。
邹斌的脚步像关不严水龙头下的水滴,不紧不慢。“你可来了。”他叹一口气,从衣架上摘下外衣。“我出去一会儿。”
“果然,这么水火不容。”赵恬恬用眼珠来回审视着两人,默默地想。
“怎么?我来了你就要走?”陆龙游突然转身,露出了一个让赵恬恬实在难以理解的美好笑容,就这一个笑容,顿时把陌生的病房变成了他的主场。
“你来了,我才敢走啊。”邹斌如释重负地笑。他看一眼赵恬恬,又看陆龙游,眼睛盯住他的黑衣服,挑着眉毛说,“这是她室友,赵恬恬。你们先聊。这就是老陆。”介绍非常草率。
陆龙游伸出手,与赵恬恬相握时传递出恰到好处的力量和温热。
赵恬恬想起她儿时的一次过敏,也是脖子疼,也是呕吐,也是吸氧气,也是一个男人,坐在床边唉声叹气。不同的是,父亲赵陈揉着赵恬恬柔软的手,不停地在额头上摩挲,而陆龙游从开始到现在,都只是看着。
赵恬恬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罚站的孩子,被罚的原因,是姜唯送医之处初,她选错了求救的人。
“哼,一个双面人。”赵恬恬在心里想。从一个陪护的家属手机里传出叮铃叮铃的声音。这晚上的病房,就像个存冬菜的地窖。
“多谢你了,恬恬!”陆龙游忽然转身,面对着赵恬恬,十分温柔有礼。
“嗯。”赵恬恬像没听见似的。
“我和邹斌、姜唯是大学同学。”陆龙游解释说。
“你是她的男朋友吗?”赵恬恬脱口而出。
“不是。”陆龙游语气轻松,但也没什么别的可说。
隔壁床铺的人已经转院,家属早已经收拾东西,一个接一个塑料袋被凭空创造出来,摆在床边,让赵恬恬觉得自己的站立更加突兀。
赵恬恬走到窗边,窗帘很脏,不知是谁的两个摞在一起的饭盒还没有洗,菜汁顺着盒壁向下流。一盆总也无人照管的绿植病殃殃。她向窗外望,外面有几辆车陆续进来,又有的开走,在院门口停了又走。她收拢视线,往花坛边去寻那一对紧握着手的夫妇,想知道痛苦是否已经离他们而去。却看见邹斌,正站在窗下,仰着头向上望。
赵恬恬朝楼下望着,想必邹斌也看不清站着的是谁,不如就这么看上一会。他的身材真小,要是一直这么小就好了。
刚想到这里,赵恬恬的手机响了,是邹斌。他低着头,温柔地向赵恬恬说:“公司有事,我先走了,有事电话。”赵恬恬把电话挂断,邹斌仰头挥挥手,转身走向停车场。
邹斌走了,赵恬恬更有了站在窗边的理由,可是这个房间却一下子变得陌生了。已经是半夜,她本来是要去躺在行军床上忍着异味睡下的,可那老陆不走,她就不好去睡了。
窗户上开始向房内透进凉气,她把额头顶到窗户上去,冰凉清醒,时间飞速流去。
赵恬恬把手机放回衣兜,转身向姜唯望。她还没醒,陆龙游还一动不动。
“邹斌回去了。”赵恬恬走近病床说。
“好。”陆龙游抬头笑笑,像个总是能包容一切的兄长。
“姜唯真的没有一个家人吗?”赵恬恬问。
“嗯,以后她会慢慢告诉你的。”陆龙游说。
与陆龙游说了几句,赵恬恬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她很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可是不敢把姜唯交给这个老陆。
两个小时后,邹斌打来电话,是打给陆龙游的。他说,酒吧里有人闹事,是请谁来摆平。陆龙游说了两个名字,让他去处理。邹斌问了姜唯和赵恬恬的情况,陆龙游说,姜唯睡着,小姑娘还熬着。
邹斌来时,穿着一身西装,拉起赵恬恬就走。
车里有一股淡爽的薄荷味,和着皮革的苦味,就跟赵恬恬此刻的心情相似。她从医院一出来,就觉得浑身轻松,刚坐在车上就打了一个哈欠。
人都怕烦,无事可做的烦最是熬人。这两天里,赵恬恬整日对着沉睡的姜唯发呆,把自己也饿瘦了,伴着困意,又觉得一点委屈。可是委屈又怎样呢?跟邹斌能说吗?当然不能了。
“莫名其妙。”想到这两天来自己枯坐死守,赵恬恬坐在副驾驶位上,数着经过的车轮,忍气似的说道。
前面的车忽然停了,是十字路口,红灯旁边读秒。前面车里开着灯,那两个人迅速拥在一起。
“怎么了?”邹斌也假装没看见,转过头想跟赵恬恬说话。“谁莫名其妙了?”邹斌笑笑。
月亮已经爬地很高,正呈现一个完美的弧形,两颗明亮的星星,一远一近点缀在天幕上。
再开动时,车速明显变慢,邹斌不时地用双眼扫视路边,夜色的变化变慢,时间也好像变慢。
赵恬恬的眼睛里慢慢沁出点闪光的东西。
“你怎么了?哭了?”车已经不觉间已经停了,邹斌故意探过身子,西服领被撑开露出里面的衬衫和一截薄荷味的脖子。
“没事。”赵恬恬从姜唯那里刚学来的两个字,此刻正用上了。
“那怎么哭?”邹斌看着,一只手已经轻轻搭住赵恬恬的一只胳膊,借着月光靠近了看着她。
赵恬恬不得已回望邹斌,眼里更晶莹了。她从邹斌的眼里读出一些理解,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想:汽车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速度怎么都是一样的快呢。怎么谁也不等等我呢!
“我把肩膀借你靠一会?”邹斌皱着眉头,嘴唇向上挑起,露出一个难以拿捏的无奈笑容。赵恬恬叹口气,安静地闭上眼睛,十分钟后,邹斌的胸前已经湿了一片。
前面那辆车已经走远,那对暧昧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对不起。”赵恬恬坐正了身子,低着头小声说完,到包里翻找纸巾。邹斌熟练地打开中间的收纳箱,抽出纸巾,笑着递给赵恬恬。
“还委屈吗?”邹斌问。
“嗯!”赵恬恬把嘴撅起来,重重地回答。
“那怎么办?带你去好好吃一顿?”邹斌一边把另一张纸巾贴在衣服上一边说。
“吃什么?”赵恬恬仍噘着嘴,拿眼瞟着邹斌。
“哈哈,我先问你,要不要我帮你开个假条,多请几天假?”邹斌把手撑着座椅问。
“你笑什么?”赵恬恬瞪着邹斌。
“你那么大人说哭就哭,还不让笑啊?”邹斌接着说,“我帮你开个病假条,找人帮你送到单位去,多休息一个星期,好不好?”
“不好。本来就是说谎,还要再造没必要的假。”赵恬恬已经擦干了眼泪,把邹斌从上往下不住地看,看完问道:“干嘛这时候穿这衣服?”
“我刚才去开了一个会,开完就赶紧过来接你。”邹斌边说,一边启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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