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蓝色的傍晚,雨停了,留下一地的泥泞和许多镜面似的水坑。
陈景然收拾碗筷,让恬恬赶紧送同学回去,免得一会又下起来。看着他们俩,她就想起当年李卫国那个女友。
他们在不远河边的树林里站着,在育苗基地的田边站着,在路口的榆树下站着。陈景然不喜欢那总是与李卫国站在缭绕烟雾中的女孩。可那时候的单纯与梦想是再也寻不回来的。那时候,李卫国虽然不学无术,让他们夫妇在背地里挨了不少骂,可是那时候他除了吸烟,哪有什么别的歪门邪道。
陈景然朝着恬恬点头,又扬起手向她挥几挥。
没走多远,天就真的要黑了。
黑夜总是包容的,不太热也不太冷。它曾隐藏过罪恶与无奈,包裹着可疑的善良,推动着虚伪。
可今天,它扮演者一个黑衣圣者,目不转睛的望着这对年轻人。
他们慢慢地走到育苗基地大院,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两辆摩托车斜停着,估计它们的主人早就搭别人的车回家了。
倪鹏停下脚,安静地看着恬恬。
“你胖了。”
“变丑了。”
他的舌头上像爬着一只乌龟。她笑着低头。
在夜色的笼罩下,一个衣着模糊的人,驾驶一辆诡异过时的蓝色自行车,发出磨碎内脏的咯吱声,缓慢倾斜地经过,在一个反光的水坑上溅起虚弱的浪花。
这一层浪花,在他们之间形成一层水幕。水幕里隐藏着五光十色的记忆,是多年前早就行成的,却在今日发挥了作用。他们互相看不清对方,连握手都花了十足的力气。
不知不觉走到长条形的廊檐下,脚底是从路边地里淌出来的滑腻的泥土。他们被裹进木头的阴影里。
十年前,育苗基地一场大雨,风把年久失修的种子仓库吹倒了,地底的几十根老木头立起来,搭成了这条长廊。
恬恬的后背靠在木架上。夜的冰凉,像极了在课桌上趴着的质感,风一过,却像靠在冰面上,透骨的凉。
“我没有一天能逃得过。”倪鹏的声音变得浑浊,好像是从大雨嚎天的泥水河里上来的。
“这就开始了吗?”恬恬心里想。她的脸被门廊的影子紧捉在手里,露出一对眼睛,畏惧与勇气,倾听,嗅,每个汗毛孔都张开了。
额头上的皮肤惊起一层涟漪,圈圈荡出去,汗毛都抖了好几抖。
他什么时候把额头抵在恬恬的额头上。
“我不会伤害你的。”倪鹏闭着眼睛,睁开时就像换了个人。他又开口,“你为什么跟魏堒分手?”
恬恬瑟缩着,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舞动的孔洞和摇摆的毛发全都死寂。
“是因为我,是不是?”
恬恬发着抖,可是这抖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逐渐看不见了。
“是不是?”
“还提那些事做什么。”
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鼻尖互相接触,双手紧握着,脚下挪不开半步。如此的近,却也非常的远。
那空空荡荡的城市天空,虚无错落的水泥建筑。倪鹏曾用力将自己的世界缩小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能挤进去的大小。泥土、秧苗和暴晒让他拥有一种挫败的坚韧气味,比城市里那些干净的带着香水味的男人要深重得多。原来,他不再是那个招摇晃眼的大男孩子,而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男人了。
倪鹏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探求地望着她的眼睛。
这对眼睛,是他的镜泊湖,是他的女儿国,是他的撒哈拉,是他的以色列。那里有着纯净与梦幻,有着独立与叛逆,有着荒凉和炽烈,有着发源与破灭。从他裹挟着所有质问的眼神里,能望到他的整个灵魂。纠缠着爱恨、煎熬与惩罚。
被渲染成浓烈的红和紫的夜色蔓延下来,天上的星星都隐没进云里,虫不鸣、鸟不语,世界陷入无声。
恬恬觉得难过极了。她在这几年里将往事像藏钱一样藏在心里的所有角落,一下子都被翻了出来。她奋力挣脱,推住倪鹏,终于发出声音:“我没得选呀!你们死逼着我……”
她缩成一团,慢慢蹲下去,双手紧紧扣着嘴唇。
倪鹏觉得自己忽然变得非常柔软。他的所有思绪一根根挣脱了肉身的束缚,就像本来长在恬恬身上的缕缕青丝,回到了原本的躯体上。他恍惚想起那一次起死回生,明明飘离了病床,却被一股莫名的不甘拖了回去。
“凭什么为了别人去死?你还没做过的事那么多,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追求你喜欢的姑娘!”
父亲的嗓音低沉哽咽,却没有半分退缩。
倪鹏低头望着赵恬恬。她的样子一点没变,一哭起来整个人就陷入完全的颓丧和混乱。
“其实我一直在努力忘记。”倪鹏坐在门槛上,将恬恬拉到自己身边,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没过一会,肩膀上就一片冰凉。
“可是还真挺难的。一个人能为了一件事死一次,就能为了这件事死第二次、第三次,可能还真有万死不辞这一说法。”
他侧过头,把手在恬恬的脸颊上摸一把,鼻涕眼泪一大堆,凑过去让她看:“你这是干啥?我都不哭,你哭什么。一会把你这衣服换给我,你把我这件拿回去洗干净。”他向上扯恬恬的衣领。
“不给洗。”
“那我回家,衣服一面干一面湿,算怎么回事?”
“你自己坐地上睡着了,口水淌的。”
倪鹏哭笑不得。他从衣袋里拿出纸巾,板着头给恬恬擦脸。一边擦一边说:“以前我可没有这机会。你今天是倾情放送,倾盆大雨。快别哭了,把脸都泡肿了,一会回家看你妈笑话你。”
“她嫌我没有她闺女长得好、嫁得好,我不开心她就更高兴了,性格也不如她闺女了。”
“怎么就认定孙雨虹了?”
“不知道。有一天忽然半夜给我打电话,说什么结婚什么以后有人照顾之类的话,我一看正好是孙雨虹结婚,我就给我阿姨打电话。”
“那以后就打算将错就错?”
“我倒想她认我。医生说了,不能强迫病人,要尽量依顺,不然以后她什么话都不听,等病情恶化记忆力更差,没有人能管她就麻烦了。”
倪鹏把恬恬揽进怀里。谁说时间不等人。
“送你回家。”
“你不跟我讨说法了?”
“讨什么说法?”
“你家里什么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一直窝在晴山这地方你是脑子……”
“走吧,走一步算一步。”
倪鹏站起来,把恬恬也拉起来,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走。”
到门口时,倪鹏摸了一下被眼泪浸湿的衣服肩膀,摸摸恬恬的脸,轻声说:“帮我洗干净,要不下次没有用的了。”说着使劲敲几下门,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学着恬恬的样子使劲吸几下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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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世界上没有弯路,我会是这样?那些错事又不是我发明的!”
李卫国给邹斌打了很多电话,但是没有一次接通。他来到恬恬家老房的门口,前年的福字倒挂,上面的一个角翻下来,落满了灰尘。他又去邹斌的房子,门口的台阶都是大理石瓷砖铺的,光滑洁净,没有一丝人情味。
他后悔将邹斌打得住院,在医院的走廊里向每个病房的门缝里探头,鬼鬼祟祟。
赵恬恬低着头从走廊尽头的病房出来,轻玉手里托着两个一次性纸盘,各盛着一大块奶油蛋糕。
轻玉的笑容突然定格了静止的画面,让孑立的人显得坚硬。他停住的脚步暴露了实际的内疚,想用些障眼法来蒙骗她们,可是只要血管轻微波动,那障眼法就自动破解了。他尝试着让眼神飘忽不定,嘴角一高一低,手不自觉地打着响指。
“你先去餐厅等我?”轻玉低声向恬恬说。
“就在这吃吧。”恬恬说完,转身将蛋糕接过来放在窗台上,背对着李卫国安静地吃起来。
“嘿嘿,恬恬妹妹。”李卫国望一眼轻玉,向恬恬走进几步说,“那个,邹老板没事了吧?”
像李卫国这样的人,保持健康就像夜晚一来倒头就睡一样简单,从不知道那些躺在床上或者无法站立的人是如何与消毒水和凌晨的体温计互相体谅的。
“他有没有事,你还不知道吗?”
“我,哎呀,我那天……我喝了,我喝大了,都不记得了!”
“那你自己去看。”恬恬用手指指病房门。
李卫国一缩脖子,斜眼看着恬恬,像个没讨到好处反挨了打的狗。
轻玉回到病房。李卫国仰起脖子,叹气望着轻玉的背影。
“你还是人么,他们帮你,你打他们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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