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岁月

作者: 吕家严 | 来源:发表于2019-02-16 23:02 被阅读8次

    父亲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赣北丘陵地貌的小村落所在地。幼时的我茫然不知。只知弟弟是在父亲来到这个院落以后出生的。

    “洗砂矿”“钨矿”“阳储山”。这些名词开始在父母口里频繁地出现,还带着父母的争执和父亲的几分执拗。

    父亲虽然来到了村落所在地,但他从不属于院落。他游离在我们熟识的院落之外的世界里。

    灌进耳的是阳储山钨矿用砖和石块又砌了一个洗矿池,要招人工。住在阳储山脚下的二姑的漂亮清秀的二女儿说想到钨矿里去洗矿石。二姑到院落来跟父亲说这件事。

    钨矿在幼时的我脑海里是一个充满奇异幻想的地方。以为是在陡峭的山壁上,用钎撬出一块块蕴藏着钨的大石块,身强力壮的矿工把它们运到砌有长长的水沟坑里,在上端放开拦水的闸,利用水流冲刷、筛淘,剔出钨块来。至于洗矿池实在超出我的想像范围。

    父亲谈论起钨矿,非常投入。在厅里,他由坐着站起来,口里大声嚷讲,两只手上下摆动比划着,嘴里嚼满唾沫星子。从建钨矿到钨的用途又谈到外面的销路,父亲越说越开心,越说兴致越高,最后呵呵开怀豪迈地大笑起来,舒心地跌坐在他自制的布沙发上。从那响彻整个厅堂的洪亮爽朗的笑声中,中年人的那种如日中天的朝气散发出摄人心魄的王者魅力,使人可感染到他内心炽热的向往,令人心驰神往。

    父亲到中国一个叫广州、上海的地方出差,十几日后带回一些干荔枝、桂圆、小发卡等什物。荔枝桂圆在粗糙的猪皮行李包里沤了多日,竟长了些毛。母亲把它平铺在匾筐里放在院落里的阳光下晾晒。我们兴奋地围着看新奇,用手剥着啃,又睁大着诧异的眼晴,围着父亲听他给我们讲外面的见闻。

    父亲讲长得像绿长蛇样的火车,它长长的肚子里可以坐许多人。晚上坐在车窗旁,可以看到黑漆漆的旷野里,一串串明晃晃妖兽般的眼晴,扭曲着身子从这头看不到那头。我们听的实在是纳罕。还有长江上两层楼高的轮船,白天黑夜都在水面上航行,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看着我们四周低矮的土坯屋,实在无法想像像楼一样的大船。城市的大街上不许吐痰,吐了一口唾液,被戴红袖章的人抓住了,就要罚款。

    等等这些,对我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遥远而又未知的世界。对父亲而言,是“阳储山钨矿”把他和外部世界联接起来的生活方式,它承载着父亲的生命游走。

    父亲从来就不属于院落,他对院落来说是一个异类。阳储山钨矿不知什么原因,日渐沉寂了。父亲呆在院落的时日多了,但他不屑与母亲劳作于菜园里,也不拘囿于村落的人往来。

    父亲在院落里辟出一块地,用竹片编成的栅栏围起来,养起养殖书上介绍的来航鸡。学书上自制温箱孵小鸡。简陋的温箱放在蜂窝煤炉内侧,父亲放根温度计在内测量着箱内温度。一个月过去了,小来航鸡也没见孵出来。父亲往栅栏里扔黄菜叶、烂红薯南瓜,供来航鸡啄食。院内腥臭熏熏,母亲忿忿,附近的村民围观着看新奇,那鸡跟村落里其他杂毛村鸡不同,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尾巴翘的高高,扑扇着宽大的翅膀。来航鸡最后的结局,我记不太清楚。

    当公社山头的高音嗽叭彻底停歇了。村路两旁的田地里再没有人吆喝着取泥切垒土坯砖时,可以看到村落里有些人家开始筹算砌青砖墙的房子。走在村路上来往的人,面容越发舒展。禾苗浸润在清澈的水田里,一茬一茬肥壮着。父亲又开始忙碌了。

    沿着村路走一里多些的弯弯曲曲的田坂小径,来到了另一条马路边上,那里有一荒芜的红土墈。父亲领着一大帮人白天黑夜在这耗着。不多时日,两间青砖砌的长溜车间建成了。再不多时日,像塔一样高大的烟囱在红土墈上耸立起来了。渐渐的,这里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好像在这原始而质朴的田野乡间,就数这里的阳光最炽热。

    乡间的人经过这里,都会把头仰起来,用手指着那两扇闭着的铁大门,自豪地介绍给同伴听“那就是阳峰瓷厂”。然后用羡慕而又向往的眼光望着阳峰瓷厂空中腾着一团团青烟的烟囱,还有沐浴在阳光下迷人的车间。

    小时候的我,星期天也和同伴到这里闲逛。晴天里,车间外面空旷的场地铺了碾碎的石子,地上摆着一座座木架,木架上一层层整齐地晾晒着泥胚。其他平整的地面上也摆满了泥胚。有的泥胚刚出模,上面还有些湿气;有的晒白了,阳光照耀着,煞是好看。

    穿行于长溜的车间里,可以看到拉坯的男青年、彩绘的女青年。他们手里干着活,口里和同伴戏谑着、笑闹着。欢快、青春、活力、阳光洋溢着整个车间,竟令人怀疑,在这里干活是人生最快乐的事。

    临走出瓷厂大门的时候,又有负责模样的人,匆匆过来,塞一把长长短短的彩绘笔给我,我知道塞给我的原因是因为父亲。

    我还记得村落里空寂多日的老棋盘屋,突然焕发了生机,摆满了八仙桌,桌上堆满了白胎瓷器,厅里坐满了心灵手巧水灵灵的姑娘。桌上摆着颜料碟,手里握着彩绘笔。一时间,整个村落都喧闹起来了。通往村落的路,明明和以前一样,但因为走来走去的人多起来了,趟起了灰尘,看上去,竟比以前宽阔许多。村落的巷口都敞亮着,明晃晃的阳光下,时不时有结群走过的说笑男女。那真是些温暖而又美好的日子。

    父亲的瓷厂很红火。过年的时候,你能看到路上迎亲的队伍里,嫁妆的箱架上用红头绳绑扎着瓷送子观音、瓷五子登科的弥勒,迎亲的队伍洋溢着生活的喜企。在收拾的整齐的农家堂前的香几案头上,摆着威武的瓷狮子、充满祈祷色彩的瓷福禄寿三星等。看那不甚光洁的釉面,还有略微漫漶的彩绘,我就知道来自父亲的瓷厂。我很自豪,那是父亲的瓷厂。

    院落里,我们是快乐的。记得假期里,有位景德镇的瓷业老艺人专门来到院落,指点哥和姐在白胎滴水观音上彩绘。我和弟太小,还够不上桌子。看着哥和姐轻盈地握着彩绘笔,醮着颜料,端容正视,一笔一捺描竹叶,绘祥云。我和弟兴奋的小腿儿蹦上蹦下。父亲和母亲的谈话充盈着阳光的气息和向上的力量。院落里阳光亮堂灼目。生活就这样沉浸在阳光里,永远永远……。

    但那年夏天,院落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院落里每个人朝着阳光奔跑的轨迹。直接受袭击的是父亲和母亲,然后波及我们。

    我们在仓促中离开了院落。来到新居整理物品的时候,在一大摞父母互通的信件中,我们翻到了两张浸染着岁月潮气的纸片。

    一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部发给市发电厂的信函,要求市发电厂协助吕善月同志研发长江平流水发电。那是在我和弟弟没有出生前的一段往事。父亲指挥着两艘大船,领着科研人员,飘忽在长江水面上,测绘水位、斟测水流。父亲颠簸辗转在长江流域的画面,我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出父亲伟岸的身影。如果把人生旅途的沉浮,绘成心电图,这大概是父亲抛物线的致高点。搞科研不是一件易事,长江平流水发电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研发成功的。父亲抛家弃子,钻研在长江平流水发电上。由于各种原因,长江平流水发电并没有研发成功。

    许多年后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有人辗转把消息传来。说根据父亲提供的原理和数据,在深山里的小河沟里实现了平流水发电。可这消息在我们听来,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们早在父亲的墓碑上篆刻了:中央有令,长江平流水发电。

    另一张黄纸片是一调令,调母亲去市供电局子弟学校任教。由于多种顾虑母亲未去,后来父亲来到了这个难以扑腾出生命力的赣北小村落所在地。

    人生就这样凋落着。

    我们来到新的居住地,父亲已到知命之年。时光就像一块刀片,人生就像一条蚯蚓。刀片“咯吱”一声把人生锯成一断断。

    父亲所有的生命力都停留在蚯蚓的上半身。来到这个小镇上,父亲彻底变了一个人。

    职务非常清闲,协管镇上的乡镇企业。而那些乡镇企业都有自己的舵手。父亲实质是一闲职,去镇政府上班有一搭没一搭。上午到镇上五金厂、农机厂等地方的办公室搭讪些闲话。碰到他们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父亲则精神抖擞,如要上战场的勇士样,奋勇上前。或帮他们谋局布阵;或帮他们挑灯夜战赶写申请报告;或陪同他们出外考察市场。但所做的事,在母亲眼里,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自己并无半分好处和功劳。反不如帮母亲在家忙家务,喂猪养鸡,给在我家租房住的学生煮饭菜来的实惠。但父亲自得其乐,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他就这样慰藉着生命。

    父亲来到这个镇上,做了许多在母亲眼里,看来又可笑又可气的事。

    最早是租了马路边上罗家人的一块地和远方亲戚合伙种早熟辣椒。父亲出资,远方亲戚出力。远方亲戚天天来家要米要钱,母亲烦不胜烦。而父亲肥胖的身体在体力上又不能亲自下田耕作,处处仰仗别人。最后双方撕破脸皮,合作不了了之。

    不知是翻多了《半月谈》上的广告消息,还是怎的?听说养法国白蜗牛能赚钱,不顾母亲的劝阻,在大哥处拿得钱偷偷在省城购得几对法国白蜗牛,放在小缸里养。母亲也随他,时不时讪笑父亲,法国蜗牛营养价值那么高,什么时候我们也来尝尝。法国蜗牛下了十几粒豆粒大的小蜗牛。但那些小蜗牛,一个多月过去了,也不见长大,反而渐渐缩小、变黑。自然也是没养成。

    场面摆的最大的,是和几个亲戚叮叮铛铛、敲敲打打办起蜂窝煤炉的吹火器。还在银行里贷了几千元款。蜂窝煤炉吹火器生产出来后,销路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好。成品、半成品全都堆放在家里一个当生产车间的大房间里。后来,银行催要贷款,几个合作伙伴见阵势不对,赶紧去了南方。而银行贷款签字的是父亲。父亲只好背下包袱。亲戚之间又生间隙。父亲这段时日还规矩,协助母亲养猪还贷。

    银行贷款还清后,父亲又捣鼓做肥皂。这次吸取教训,不与人合伙。那时弟弟十六七岁。父亲把两间房子辟作小作坊,自制简陋的设备,用简易的工艺,熬牛油制肥皂。弟弟跟着父亲打下手,极耐心地陪伴着日渐衰老的父亲。父亲的肥皂去污能力很强,但实在没什么看相。父亲面皮薄,又没有年轻人的那股朝气,抹不开面皮低声下气去店铺里推销。直到父亲去世后,舍屋下的猪圈上还堆满了父亲的杰作,一年年地糜烂。

    小镇里的我们,一边长大,一边看着父亲折腾。直到他成为一个花甲老人。

    但父亲的折腾没结束。

    退体后的父亲,开始了一段玄虚的生活。一位姓于的风水先生在家长驻。父亲跟着他学看风水,拿罗盘,掐八字。家里到现在还堆满了父亲看的玄术书籍和他摘抄的密密麻麻的玄术笔记。当父亲认为自己能掐算一二时,便与于先生一起云游四方。

    最长的一次是云游在星子某山里,师徒俩人联手,一出身手便掐对了全村的风水,把对方镇住了。唬得全村人把他们当神仙奉,足足在星子山里看了一个多月风水地才回家。

    父亲很喜欢这种生活。一次同几个道上人云游到广西,才发觉是被别人诱骗做传销。赶紧想法脱身。又想弯到广州看刚参加工作的姐姐。母亲硬是不同意,她刚参加工作,脚后跟都没有站稳,你不要给她添乱。父亲听了,没去。打道回府归家了。他后来一直没去广州看看姐姐的生活境况。生命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你不知它何时会栖息在何枝头。

    父亲躺在病床上,都有人着急地询问生男生女床位的摆放。父亲挣扎着坐起来,询问着生辰八字,推算着命脉,用手比划着东南西北给来人讲床方位的摆放。

    来年仲春,有位拖着两三个高低不等女娃的奶奶,向母亲作揖,“真是感谢吕秘书,一按吕秘书的法子,把床位一移,就生了孙子。吕秘书真是好人呀。”

    父亲在两千禧年的寒春,就走了。我们家从始至终就没人相信过玄术。于先生也不再来了。

    记得在侍父的病榻前,我禁不住心底的疑虑,问父亲,“江苏一带的乡镇企业办得红红火火。当年阳峰瓷厂起步不比江苏晚,且办得那么成功。你为什么要放弃呢?”父亲颦蹙着眉头,痛苦地回忆埋葬在心底深处的:那年夏天的殇。它彻底摧废了父亲。

    一事无成,一世挣扎成了父亲一生的悲哀。我不知道今天的我们是不是也生活在这种一世挣扎,一事无成的悲哀之中,静待生之蝶莅临。

    时光荏苒,以此回魂父亲,温暖父亲,通感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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