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站已是中午，到达养老院外面的饭店时，姐妹们已经等着了。
今天到得齐全，是昨天在群里约的。我和妹在外地，难得她也回去，这样凑齐了父亲的六个心肝宝贝。
一进门就见父亲胸前围着很不合适的橙红的大围裙当围嘴，正眉开眼笑地等着吃饭，看我进来说，“我五闺女来了。”
这么清醒！
大姐的女式帽子戴在父亲的头上，一看就知道这是找不到他自己的而临时抓的。我记得上次见面时，父亲就是大冬天戴个凉帽。
吃饭前，有人提意，今天人这么全，照个合影吧，有人说，别照了，不好！好像有这个讲究，我不想反驳，父亲这状态，怕一语成畿。
自从父亲住进养老院后，我好像被连根拔起。这也成了我看望父亲的为难之处，没有停歇的家，不能朝夕相伴，还很累。
说好去四姐家住一晚，便想着把父亲也带回去，多待一个朝夕。
身体不灵活的父亲像沉重的保险柜一样，体积不大份量不轻。哥有事先走了，二姐夫把父亲很费劲地抱到车上，又送到四姐家里。
早年二姐夫做生意，曾从父亲手里拿过钱。
在我人生大段的时间里，每逢父亲提起姐夫时，便说起这个钱，元角分说得一个不差。那是当年家里的一笔巨款，土里刨食的父亲得多心疼！
当然，他也只是背后骂“曹操”，人家来了还是好酒好肉伺候着。亲人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共生体，自己说不好可以，听不得别人说不好。二姐比较柔弱，父亲疼二姐。或许是对姐的爱之心，转化为对姐夫恨铁不成钢之切吧。
我好事，二姐夫走后，故意笑着问父亲，“还记得他借你钱吗？”他憨憨地笑着，“不记得了，还有这事？”
时间真的是疗伤的良药，越久疗效越好。不仅放下了别人，最重要的是放过了自己。
这也算父亲得了姐夫的济。
亲人最容易被伤害，也最容易被谅解。一句好话三春暖，可是，亲人之间却最容易说话没分寸，本来兴高采烈地一起喝着酒，没准哪句话戳到谁心窝子上，于是好长时间“半拉眼珠子”都看不上对方，直至再次绕不过去的家庭聚会，一顿酒又冰释前嫌了。
这绕不开的聚会纽带就是共同的老人，家庭关系的粘合剂。聚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想想曾经的鸡飞狗跳，也是人间幸福。
父亲躺下没一会，就要解大便。他平时都是柱着助行器被人扶着去厕所，可是助行器落在养老院了。
家里只剩六十几岁的大姐和我，以我俩现在这体质，扶他如厕很费劲，弄不好摔倒还扶不起来。
我就劝他在床上拉到纸尿裤里，再收拾，可是怎么也说不通，我们互相都急了。
我说，“你怎么就不听话！”
他气呼呼地说：“我咋就不听话了？”
“你不在床上拉呀！”
他噗嗤一声笑了，“你这话还叫话吗？”我也忍不住气乐了，他意思是，让大人干这种不懂事小孩儿的事叫啥话！
最后，各退一步，让妹从二姐家打车去养老院把助行器送来，他憋着。
孩子多的好处来了，当年没计划掉的几个孩子都用上了。
老父亲糊涂得把谁欠钱忘了，大小便还没糊涂，这是最后的尊严吧。
再自尊，也还是喊我们去给擦屁股了。老人的难堪真是迫不得已。
第二天，为了赶火车，一大早就开始给父亲收拾擦洗，吃饭。
饭桌上我说，“一会送你回家！”
父亲两眼放光，真的？
他一定以为是我们那农村老家，我心里凄凉一下，不想逗他了。赶紧说，老年公寓。
父亲立刻蔫了，“那可不是我家，是监狱。”
他也曾在养老院问过护工：“我这是在哪啊？”
护工说：“老年公寓！”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接茬说：“老年地狱？”
不管是监狱还是地狱，都不是好地方。以前总以为，在养老院有人伺候着吃喝，啥也不用操心，多幸福！亲身体验后，颠覆了这个想法。从里面每位老人木讷的表情上都找不到一丝丝快乐，是等，是熬！
父亲给养老院还起了个外号，“养了liao院”，了结的了，自嘲和苦中作乐皆有吧。
这次见面，父亲不断长嘘短叹，“完蛋喽……”，这一声声的自我否定，是对生命不舍不服的叹息。不知道我老的时候会怎么样。如果我糊涂，孩子就把这段话念给我听，让我沉下心来，踏实地做个对社会没用的人。
父亲一再强调说，今年感觉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我不当这是什么预兆，也故意不把这话当回事，就当他在我们面前的示弱，要我们多陪陪他的借口。
给父亲送回养老院安顿好，又找了找他的帽子，果然没找到。明明上次在的，问了护工，护工说没见到。
父亲抽屉里放着水果和小食品，已经有坏的了，拎出来，又放了些新的。我好言安顿护工，抽空给父亲吃些，护工说给吃着呢，希望父亲都能吃到吧。
一个月挣两三千块钱的护工要照顾几个老人，哪能那么周全呢！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肯定不是这个状态时。这不是宝的宝，让人揪心，又没太好的办法。看老人比看孩子还难，老人体重，还特别有主意，一个不专业、体质不好的人很难独自看护。
不是养老院护理得不好，平心而论，父亲住进去后干干净净，按时吃药吃饭，血糖控制得比在家还好，气色也不错。在这里最缺的是亲人陪伴。
打电话？记不住电话号码，看不清键盘，按不准数字，给谁打？谁都忙！忙什么呢？忙着生活，忙到老，老了他就成了你。
父亲可能折腾累了，在我和护工大姐聊天的时候，竟然睡着了。我便赶紧趁机离去，免得他又哭鼻子了。
出门前我又忍不住张望一眼，轻轻地带上门，走出这个密闭的老人世界，外面的阳光熠熠生辉。不知道醒时，他会不会像孩子寻找大人一样寻找自己的孩子。
我留了护工的微信，隔天用她的微信给父亲视频了，在护工面前，父亲说人家伺候得好，他也挺好的，让我放心。这套话术不还是父母当年习惯说的善意谎言么！
闲坐的老人们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