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我家门前一百米左右就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春天的时候,我们在里面抓螃蟹,夏天的时候,我们在里面游泳消暑,雨季来临的时候会涨起洪水,我们就用簸箕一类的东西在河边水流缓慢的区域捞鱼。这些,就是我童年最大的乐趣。但是,我的父母对此很是不放心,总是担心出事故,河流甚至成了母亲的心病。我有两个儿时玩伴淹死在了那条小河里。从那以后,母亲对我看管就更加严厉了。
小时候,我体质不好,时常就会有一些毛病。四岁的时候,就动了一次较大的手术,我母亲说她当时担心得饭也吃不下。也因为我淘气,又出了好几次事故。亲戚、庄邻开始议论起我的命运来,大家并不乐观。我母亲越发对我担心起来,也就更加不安。
关心我命运的母亲和外婆特地带我赶了好远的路程,去见一位远近闻名据说算命灵验的人为我推算流年,想法解除我命运里的灾难。这算命人把我的生辰干支排定后,就向我母亲和外婆说:“这孩子五行缺水,一定要注意防水,特别是在十五岁前一定要管好,不要让他下河洗澡,弄不好就出事了。最好是拜寄给一个命比较硬的人做干儿子,让他带一带这孩子,可能就会好些。同时,还要拜寄给水神,找一口井吧。”
家里人坚定了要替我找个干爹、干妈的决心。刚好,我外公、外婆家附近有一对夫妇,是出了名的命硬的人,能够承受得起干儿、干女,夫妇两人认了十来个干儿女。我外婆赶紧跑了去征求了人家的意见,问愿不愿意收我。夫妇两有个条件,就是一旦认我做了干儿子,要求我必须常走动。他们认的很多干儿、干女,刚走动了一两年都不走动了,夫妇俩有些心寒。我外婆当即承诺,绝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我们保证逢年过节都走动,直到二老寿终。这件事情,也就那么定了。
一个浓雾的早晨,天蒙蒙亮,外公领着我去拜寄。我要走过外婆家附近的一个大池塘,穿过一片阴深的竹林,然后到一口水井旁,见到当天早晨第一个出来挑水的人,我就要先给那口水井磕头,然后再给挑水人磕头,这样就算是拜寄给了水神,也认了干爹。当我们穿过竹林的时候,外公就跟我说:“好了,你现在自己一个人去,记住要干啥,胆子放大些”。我当时心里忐忑,担心自己会不会漏掉哪个环节,但是也不害怕,甚至都知道自己一定要真诚。我走到水井边刚站下,果然就见一高个子男人挑了一担空水桶的身影,嘴里哼着“月亮走、我也走”向水井走来,速度快、步伐轻盈。这个人很年轻嘛,就要做我的干爹?当他走到我跟前,我才想起这个人我原本见过,他外孙都有了,大概已经是五十岁过的人了。他冲我笑了笑,我没有多想,麻利地跪下给水井磕了三下头,然后给他磕了三下头,他扶我起来。然后,我外公就从旁边的竹林里钻出来了,两人说着时间刚好、没出意外的话。从他们的言语中,我得知他们所担忧的,如果当天他没有赶在第一个出来挑水,如果我遇上的是另外的人,那要怎么办?幸亏没有发生,皆大欢喜。后来我知道,那是他们导演的一场戏,事实上他肯定会是第一个来挑水的人,我遇上的肯定是他。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他家。挑水人的妻子自然就是我的干妈,我走到他家门前,她出来迎我,甚是慈祥、温和,她给我端出了一碗早已准备好的醪糟开水,里面煮了两个鸡蛋、还有米花。当时我知道规格是很高了,那个时候,我家的鸡蛋都舍不得吃是要卖钱的,几毛钱一个,钱要攒起来称盐、打酱油。吃完饭后,外公和夫妇俩寒暄了一阵,最后问给我起了个什么名字,他说就叫“谢洋”吧。五行缺水,洋字里面带“三点水”,水神也认我做了儿子,不会忍心收了我去,以后会很顺利的。从那以后,每年过年、端午、中秋,我去给外公、外婆拜节的时候,要经过我干爹、干妈家,我总会先把礼品拿上进去坐会儿。一直坚持了那么多年,再后来,直到我出来上大学,很多时候过节也不在家,我就没办法去了,但是春节期间我要在老家过年,我还是会去的。后来大学毕业又在外地工作,也就好几个春节不曾去了。
那些年,我坚持每个节日都要去给他们拜节,也喜欢跟他们拉家常,他们对我很满意。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我依然保持着过节的时候去看望他们。他们总说我是一个心肠好的人,我父母也很讲礼数,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小时候,去他家拜年,每年总有收压岁钱的,从开始的两块,到后来的五块,再到十块、二十块,当他要给五十的时候,我就拒收了。十几年过去,我早已安全地过了十五岁,算命先生说的“注意防水”的压力和阴影在母亲心里也早就消失了。我母亲一直相信,他们是保了我命的,经常教训我要记得人家的大恩大德,还说我外婆的临终遗愿里也给她这样说了。
十三岁的夏天,我的左手手掌被排风扇划破了,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又在家休养了半个月,一个暑假过去了,我没能有机会下河游泳;十四岁的夏天,我站在家里放草灰的坑边玩耍,不小心掉下去了,因为下雷阵雨,父亲刚把没燃尽的柴草倒在里面,我的左脚背烧伤一大片,一个暑假才好了,又没有机会下河游泳;十五岁的夏天,出去割草,因为割得太多、背得太重,加上中暑我就晕倒了,在家休息了半个月,又没能跟伙伴们一起下河游泳,期间我的一个玩伴淹死在了河里。这几次,我干妈都来家里看望我,无疑我母亲对她感激有加,说我确实托了他们的福,才算是命大,能够完整地活下来。
前几年回去,干妈差不多头发全白了,干爹胡子也是白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一瞬间就老了。二老第一眼没有认出我来,我喊了他们名字,他们还是没有想起我。我又给他们解释我家住在“小沟河”,我母亲是谁,我是谁的外孙,他们终于还是想起来了。我给他们买了礼品,我说饭就不吃了,我坐坐就走。两位老人家对我很是客气,非要留我吃饭,我说没办法我当天下午的车就得走。我要先去重庆,还要路过西安去宁夏,在北方,很远,他们才不再坚持留我。我说,实在不好意思,这几年一直在外上学、工作,没回过家,我没来看望你们二老,老人家不要多心。他们说没什么,你有出息了,在外面好好工作最重要。他又提到他一辈子认了二十几个干儿、干女,还在坚持看望他们的就两个,我是其中一个,还说我们都是心肠好的人,会为我们祈福等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寒暄了几句,说感谢他们当时肯收我,我才能够顺利地到今天。呆了十来分钟,我就走了,两位老人家一直送我,送到池塘边,我让他们回去,他们还不回,一直看着我坐上车走了。我回头看他们还在池塘边跟人说话,脸上充满了笑容,指着我坐的摩托车解释我是谁等等,大概也就是那些话吧。
去年回家的时候,我去看望他们。穿过竹林,快到那口水井的时候,碰到了我干爹的儿子,他应该是从外打工回家不久。我们好多年不见了,听人说他被妻子管的很严厉,连父母都不要了。我上去喊大哥,他一下就认出我来了。
“是你!是谢洋!好多年不见了,大学早毕业了吧……”
我说:“我好几年没回来了,前两天刚回来,来看看干爹、干妈,老人家呢?”
“在以前的老房子里,都在呢。”
“身体都好么?”
“二老都有病,妈严重些,老吃药。”
说了几句话,大哥细声细语很温和,给人一幅没精打采的样子。他不像我记忆中他父亲以前的样子,五十多岁了精气神依然很好。我告诉他,我要先进去干爹家里坐坐。
“你去吧,出来了到我家坐坐,咱们聊聊,多年不见了。”他随手指了一下对面公路边的二层新楼,告诉我刚修起来不久。
沿着老路,我走到家门前,看见干爹佝偻着背在门口抱柴,怕是要准备午饭了。我上去喊干爹,他转过来愣着看了我一阵,然后喊我干妈的名字,说是家里来人了。我干妈咳嗽着从屋里的楼梯上慢慢下来,走到门口,我把东西放下上去喊她名字,她没有认出我。把我让到屋里坐下了,二老还是没想起我是他们的哪一个干儿子。只是一再地说,啊,你都长大了,你都结婚了,你都工作了,也照样说着我能够来看望他们,说明我是一个如何知恩图报的人,会有好结果的。接下来,干妈就拉着我的手诉说生活的如何不幸,说老两口老了,都有病,一直在吃药。又说起儿子、儿媳如何不孝顺,长年在外打工也不给家里寄钱,过年回家就从老两口的粮仓里面往出搬粮食;生病了也不给钱买药,昨天为这事还跟儿媳妇吵架,说我大哥也没个什么注意,让老婆管住了,我干妈说着就哭起来了。他们还是记不起来我,说我母亲怎么怎么样,说以前的事情,我听出来他们说的不是我母亲,应该是在说他们其他某个干儿子吧。我照例说,今后只要是我回老家,我肯定要来看两位老人家的,他们说没关系忙就不用来了,在外面不容易,工作要紧。临走的时候,我给了他们几百块钱,二老一再拒绝,我说是我也帮不了什么,也经常不能来看你们,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你们当年收我,他们终于还是收下了。出门的时候,我干妈说,这么远来看他们,水都没喝上一口,很过意不去。
走到院坝,看见他们的孙子,衣服穿的不整齐,满脸是土。我干妈把小孩子叫过来,让他喊我叔叔,他也倒不害羞,反正不喊我。我也就笑了笑,在他头上拍了拍,就要走了。走的时候,我想起身上有相机,准备跟他们拍张照片。突然,我看着那小孩子的脸庞,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的模样,想起了这二位老人、这座房屋的今昔情形,我照相的勇气同兴味全失去了。我想还是算了吧,算了吧,最后也就算了。走的时候,大哥家我也没再进去。
最近听说,两位老人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儿子、媳妇不孝顺,日子过得艰难。我说不清怎样心情,从本质上我的生命是否受过二位老人的荫蔽,才得以生活到今天,无法证实。但是想想,他们说我是一个心肠好的人,说他们会祈福我平安,这样朴素的感情到底是很真挚的。我也在想一个人的长寿,也或者“命硬”如这两位老人,到底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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