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我知道

  我坐在院子正中央的梅子树下，板凳还是你嫁过来时给我的礼物，橙色油漆已是一片斑驳，还一个劲儿的响，可我最喜欢坐的还是它。竹藤椅我早就给门口修车的老齐了，我看他每天蹲着挺累的，他比我需要。隔壁老张的孙子又来听我讲故事了，老张真是有福气，这小子长大了肯定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他闹着要听咱们年轻的时候，我想还是给他讲讲吧，他一定不知道你这个现在凶巴巴的老婆婆，年轻的时候有多温柔，也一定不知道，每天和我吵架的你，我当初有多喜欢。

    我和她一出生就认识了，可能更早，或许你听说过女娲吗？从记事到现在的每个时刻，我的记忆里，都是她。我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在我的认知里，只要是女孩子，都不会有她这么好。要说她年轻的时候长什么样，不是我吹牛，跟七仙女儿似的，我们院儿里，就属她长的好。

    我们那会儿上学啊，一个院儿的小孩儿都结着伴儿走，她谁也不跟，就喜欢在我屁股后面，从那时候我就跟自己说，以后谁欺负她都不行。我们新来的老师也喜欢她，他一个中年老头儿叫她的时候，那叫一个亲。我就是看不惯，每次老头儿叫她名字，我就捣乱，我学习成绩好，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他气的摔课本儿，可我不解气，我跟她说，以后老头儿再这么叫她，我就把老头儿脑袋上的头发都揪下来，她笑的眼睛弯成一条缝，我挠挠头，心里发誓一定让她每天都要开心。从那以后，老头儿再也没叫过她的名字，后来她告诉我，老头儿是她远房亲戚，还一直拿这件事笑我。没关系，她高兴最重要。

    我们考大学那年，她压力很大，我也没什么能帮忙的，就会在她做不出题的时候，用我觉得最轻松的方法教她。如果不能让她快乐，我学习再好，考上再好的大学也是废物。好在她本来就聪明，一教就会。她爱喝学校门口小卖部的北冰洋，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给她买，钱不要紧，只要是都给她花了，我自己没钱花也乐意。高考那天，我们在一个考场，做题的时候，我紧盯着她的脸，只要她做到某个题皱眉，我就把那道题空着不做，做题的时候我就在想，这十八年的命运都连在一块儿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凑在一起过，她要是不愿意，我就把她硬绑到我家去。

    志愿我都是抄她的，读哪个大学不是我想关心的，我想关心的是她。那年暑假我一直在屋里烧香，我是真想和她一个大学，我愿意用我十年寿命换。菩萨和她都是美好的存在，菩萨美好，是因为他真的让我和她一个学校，她美好，是因为她本来就美好。

    我们学校重男轻女，男生宿舍又大又干净，她每天都向我抱怨女生宿舍小的连桌子都放不开。我心疼她，用我一年零花钱给她在外面租房子住，她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软磨硬泡都不管用，还是我骗她说房子是我亲戚闲置下来的，才勉强相信住了进去。我每天去房子里看她，和她一起上课，那时候我真觉得这辈子这么过就挺好的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每天拉着我坐在食堂靠窗户的位置，吃饭也不和我聊天，眼睛里是我从来没在她见过的东西，我倒是曾经在我眼睛里见过，我管这个叫欢喜。显然这份喜欢不是给我的，顺着眼睛看过去，我看见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是现在，我很讨厌他。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她是不是喜欢那个男生，她害羞的样子让我瞳孔放大，她没说是不是真的喜欢，但是我知道了。

    男生叫齐一，我是觉得这名字没内涵，比我的比她的都要差一百倍，可她就是喜欢，这么难听的名字在她嘴里喊出来，我觉得是给名字镀了金边。算起来，她喜欢齐一才八个星期，就在一起了。我完全看不出来齐一是喜欢她的。我看不出来，她应该是看出来了，又或者是她想象的到，于是她搬出了我给她的房子，住回了女生宿舍。我每天紧盯着她和齐一，我就想，只要齐一欺负她，我就把她夺回来。其实我完全可以现在就把她抢回来，每次我准备这么做的时候，就被某种力量推回来，她看起来很好，是我想给她的幸福模样，我不忍心了，而且我真的不自信了。以前我真觉得自己可以给她最好的，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可以给她最好的，可是齐一能给她想要的。

    1996年7月20，这是我除了她的生日，记的最清楚的一天。那天她哭着找到我，说齐一完了。接下来，我听到了一个我认为只在别人世界里才发生的事，这就是别人的事，可这个别人和她有关系。齐一偷偷顶替表哥上大学，他不知情也没用，总之，她再也不能在学校和齐一见面了。从齐一出校门那刻起，她就一直哭。她没为我哭过，这么多年，她为父母，为同学，为自己哭，最伤心的一次，也是为别人，我想成为我认为的别人。

    她的初恋结束了。我心情复杂，我真的开心，也是真的心疼。她有很久没和我说话，我们没吵架，可她就是不和我说话。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见齐一了，我见过，我不会告诉她。从那以后，我没见她对谁再有情窦初开的感觉了。

    她父母去世那天，我和她从学校回家。路上司机硬是拉着我们绕圈，一个小时的路程硬是走了一上午。我急了，让司机停车。我把司机拖下车，狠狠的打他。我真的看不下去她着急的眼睛通红的样子了。她让我停下，打我，骂我。我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她甚至没对绕路司机发脾气。我生气了，第一次把她扔在路边。我承认，这是我做过最差劲的事，我没让她开心，这次，所有坏情绪都是我带给她的。我回去找她了，她在原地没动。她说，是因为她相信我。我大错特错。为了弥补这次错误，我对她说，以后她每次发脾气，我都包容她。我真心的，我应该可以做到。

    后来我们结婚了，原因没什么特别的，我父母很同意，她觉得和我在一起也还合适，而我真的喜欢她。她个性不强，很听话，选择结婚对象保守的不行。这辈子我最感谢父母的一件事，就是和她父母住在一个院儿里。

    她生孩子那天我慌了，那时候医院条件真的很差，她喊的撕心裂肺，我一盒接着一盒的抽烟，把她怀孕期间没抽的烟都补回来了。医生让选择的时候，我选择的她，孩子很重要，可她在我这就是最宝贵的“孩子”。最后，我们的孩子真的没了。她哭的很凶，她怪我没选择孩子，她打我，很疼，我就让她打，没办法，她很难过，虽然我也很难过。好在我还有她，好在我没全部失去。孩子丢下我们不知道去了哪儿，他托我照顾她，我会的。

    自那之后，她脾气变的很不好，我很小心的做着一切，她都很不满意了，我已经见过她所有温柔的样子，以后的样子，就算和以前很不一样，应该都会很好看吧，事实证明她怎样都好看，尽管我还很怀念她温柔的样子，像极了天使。

    你要知道，虽然她现在脾气很不好，可她还是很照顾我。看到身旁的这棵梅子树了吗？她为我种的。那天她骂骂咧咧的去了市场买了一棵小树苗，因为我很喜欢梅子啊。

    我给那孩子简略讲了我们的故事，孩子说如果你做个温柔的婆婆应该很不错。我告诉他，我习惯你所有模样了，现在也没什么不好。而且，你和天使一样温柔的样子，只有我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