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觉得,该读汪曾祺。
读书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只有互相交流,知识才能转化为能力。记忆又能怎么样呢,记住一个名词,背诵一段言语,固非我所求。书籍如海,精力有限,别拿有限的时间去做子子孙子无穷匮也的事。
我常说,人的记忆有两种,一种是大脑的记忆,另一种是肌肉的记忆。我相信这也是老司机与赛车手的区别。我相信赛车手比老司机高明的一点,就是把大脑的记忆转化为了肌肉的记忆。尽管这一点很不容易做到,但也绝非不可能。
在网上我看过太多读书方法的文章,但但不能轻易褒贬,你怎么知道这对他而言是行不通的?不过这些文章于我,确实是鸡肋,食之无味,就好像我曾经读长篇小说的感觉,即使读过一百本,脑中还是一切清零的。
问题在于道理的表述并不能代替个人的理解,应该把读书所知的道理融入一个具体过程,为读者所直接感悟。这里我强调一个“悟”字。诸子百家也可,宋明文章也好,都是通过一个小小的事件,一瞬间打开一个人的思维。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传统总是强调顿悟。禅宗公案、棒喝机锋更是将这种形式发展到顶点。
我并不太强调读书的数量,关键点在于怎样把大脑记忆,变成肌肉记忆。真正的作者,不要说下笔千言,我曾听一个专门作文的人说过,八百字,五分钟就搞定了。这就是差距。
前两天我读了几篇关于分形几何的文章,不妨一用。在一个漏斗型的凹槽里,不论一个小球的体积、质量、材质,它在漏斗的任何位置、高度,经过不可数计的运动线路,都会达到谷底,而谷底才是关键,谓之吸引子。而读书写文的吸引子就是好文笔。我相信世界上爱好文艺的人,或许生活苟且,也许身在远方,都一定有一个方向感,其实写好文字蛮不错的。
说说我与汪曾祺的缘分。其实早年我并不喜欢读文学,于我而言文字都是游戏,更是只听过汪曾祺的名,未读过他的文,要说与汪曾祺的唯一一点机缘,就是翻了几页他的老师沈从文的《边城》,但也搁下了。
真正高明者对一个人的影响是重大的,他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从学者的态度。幸运的是,我遇到这么一个人,他给我罗列了几个作家――庄子、李白、海明威、沈从文、汪曾祺、茨威格,让我选。
庄子的文辞、哲理、气韵,三位一体,是极具天赋的作家,可惜年代最久远,读起来艰涩,现在还不是时候。
李白呢,奇葩瑰丽,汪洋恣肆,但我不太爱他的放纵,这点不如老杜。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有这本书,读过,真把老人与自然搏斗的英勇刻画的淋漓尽致,像极了罗丹的雕塑,像极了海明威的风骨。文风简练如话,人物的白描精到非常,可读。
沈从文我之前说过,我是读过的,不过那时候没感觉。但自从读了汪曾祺,也就决定了我要重读沈从文,毕竟他们是师生关系,读了学生,怎么能不读老师呢?
茨威格,特别擅长心理描写,是我见过的作家里心理描写的圣手。他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感情真挚动人,差一点把我感动哭了。不过我也有几次摔书的经历,他的这篇文章塑造人物或许是有缺陷的,爱人应该是互相平等的,互相关怀的,在这本书里我只看到一个女人的哀求。这也决定我读茨威格的书是会往以后推迟的。
最终我选择了汪曾祺。
之前读了余华、卡勒德·胡塞尼的作品,真的使我不得开心颜,把人世间的黑暗面刻肖的淋漓尽致,我便丛生了疑问,难道文学只能使人心情沉重吗?这也是一个契机,让我寻找一种平和达观、飘逸悠扬的牧歌式文学。直至我遇到汪曾祺,我感觉对路。汪曾祺有一个观点,深得我心――
一个作品发表后,不是起积极作用,就是消极作用,不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就是使人迷惘、颓丧,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作用。我感到写作不是闹着玩的事,我想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我有个朴素的古典的中国式的想法,就是作品要有益于世道人心。
我忽而想起一句话,文章千古诗,得失寸心知。作者宁不慎重乎?
这里我说一篇汪曾祺的小小说《异禀》,他写过一回,初稿创作于1948年12月3日,改写过一回,那是1980年的事。之间相隔30年的距离,由青年到晚年,一个作家的思想、心境能不发生改变吗?
在《异禀》中,初稿这样写王二的熏烧:
玻璃盒里是瓜子,花生米,葵花籽儿,盐豌豆……洋烛,火柴,茶叶,八卦丹,万金油,名牌香烟……盆子里是卤蛋,蒸鱼,香肠,牛键,猪头肉,口条,咸鸭蛋。盐水百叶结,会卤豆腐干。
改写稿:
这些玻璃匣子里装的是黑瓜子、白瓜子、盐炒豌豆、油炸豌豆、兰花豆、五香花生米、长板的一头摆开“熏烧”。“熏烧”除回卤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极少红烧、清炖,只是到熏烧摊子去买。这种牛肉是五香加盐煮好,外面染了通红的红曲,一大块一大块的堆在那里。买多少,现切,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抓一把青蒜,浇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
初稿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简单的罗列,少了些许生气,而在二稿中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对生活的感动,一个如此注重细节的人能不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吗?在二稿中,作家没了青年时期对社会的批评和对人物的戏谑讽刺,多了一份眼泪朦胧的沧桑和不可名状的温爱。晚年的汪曾祺更加的疏朗达观,用自己的心贴到人物上去,以人物的悲喜为自己的悲喜,勾勒出一副人情冷暖、漠漠浅淡的市井风俗画。
汪曾祺《异禀》乍一看像白开水,无味,其实是清泉,滋润心田。小说没有太多的风景描写,只有一处例外。写保全堂的陈相公:
太阳出来时,把许先生切好的“饮片”、“跌”好的丸药,——都放在匾筛里,用头顶着,爬上梯子,到屋顶的晒台上放好;傍晚时再收下来。这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见许多店铺和人家的房顶,都是黑黑的。看得见远外的绿树,绿树后面缓缓移动的帆。看得见鸽子,看得见飘动摇摆的风筝。到了七月,傍晚,还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变幻,当地叫做“巧云”。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黄的、桔红的,镶着金边,一会一个样,像狮子的,像老虎的,像马、像狗的。此时的陈相公,真是古人所说的“心旷神怡”。
为什么这样简略的风景勾勒会突兀在小说《异禀》里?
我想,这好比我妈做的冬日炒白菜,不能无肉片,不能少粉条、豆腐,盐再少许,稍加味精提味,一盘香喷喷的家常菜就出锅了。这风景描写,就是这盐少许,稍加味精提味的过程,没了它,一篇再好的小说也是食之无味。
还有这几笔简单的风景勾勒,便勾画出整个市镇的风貌与意境,更加强化读者对小镇的印象。
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风景出自一个少年的眼中,说明他童心未泯,感知世间美好的事物。与此同时,王二,许先生,张汉这些人都没有了如此心境,生活的五味杂陈便杂陈在他们的眼前、耳边。
俗话常说级,情景交融。但汪曾祺老先生有一个本事,事、景、情,三位一体。《异禀》小说虽然缺少直接的风景描写,但是市井人物的一举一动就像活在眼前一样。我感觉这就是汪曾祺要求“贴到人物上去写”的缘故,用人物的眼去看,用人物的心去想,每一句从作者肺腑中流出来的话,就是从人物肺腑中流出。我感觉,汪曾祺的文比情景交融,更高出一个档次,那叫“活”。古时候称赞摩诘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感觉放在汪曾祺身上也挺合适, 不过要改易一字,文中有画,画中有诗。
向我推荐汪曾祺的人曾经说过,不要总想着从里面得到什么,单单的欣赏这种美感就是一种幸福。我以为至理。读汪曾祺的文能得到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就像用竹篮舀水,无论多少次,都得不到水。你才明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并不是一场笑话。它的意义就在于,把篮子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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