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和情感深处,故乡是和炊烟连在一起的。在故乡,老家那几间既不美丽,又不壮观的泥土房,早就湮没在一排排崭新锃亮的红墙绿瓦之中,但却是我记忆中的常客。有乡愁,是因为有炊烟;有炊烟,是因为烧柴薪。
柴薪种类很多。稻草、茅草、灌木、木块、树根。
在曾经的农村生活中,柴薪地位至高无上。农民一生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倾注在获取柴薪的努力上,春夏忙庄稼,秋冬忙柴薪。储柴多少,是家庭贫富的一个象征,是主人勤懒的一个标志。柴薪的主要成分是茅草,附近的山坡上就有。那时候,要靠烧茅草度过漫长的冬天和来年的春天。
经过春天发芽,夏天生长,秋天干枯,初冬正是茅草的收割季节。茅草易燃好烧。擦燃细长的火柴,一点就着,火势呼呼啦啦,片刻之间,就把锅底舔得通红,把围坐在灶前的一张张脸蛋映得通红。菜锅里滋滋作响,炒菜的母亲手忙脚乱,连呼:小点火,小点火。
茅草煮饭很快,五八分钟即开。饭开后,要熄一分钟火,让水气落下来,否则容易烧焦,饭还煮不熟。一分钟后,再添两把茅草,歇三五分钟,米饭即可食用了。揭开锅盖,满屋飘香。最受欢迎的是锅底的锅巴,金黄金黄的,又香又脆,象压缩饼干一样,嚼起来喳喳作响,是那年代常见的零食。冬天一到,山坡上的茅草一望无际,金黄金黄的,随风起伏,绵亘数里。村人早就对茅草虎视眈眈,蓄势待发了。
割茅草分工明确。女人割,男人捆扎,捆扎好后,把一担担沉甸甸的茅草挑回家。小孩则把一些散落的茅草抱到一起,放在男人跟前,方便捆扎。老人管后勤,送茶做饭,只是中午那一顿要送到山坡上吃。饭菜做好后,盛在桶里,送到山上。全家人围在一起,饭菜放在地上,人坐在柔软的茅草堆上,匆匆扒上几口,随便填一下肚皮,又各司其职,埋头苦干了。山上的茅草,不出两天,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山坡像是被剃了一个和尚头。各家各户腾出一间小屋,把茅草堆进去,码好,小屋被塞得满满的。储茅草的小屋塞满了,庄稼人才心里踏实,有底气,开春即是农忙,又是雨季。那屋茅草是春耕、夏种、秋收的重要保障。
割完茅草,勤快一点的农民,闲不住,要到十多里外的大山深处打柴。进大山打柴需要集体行动,毕竟那山不是自己生产队的,相当于在抢劫别人的财富。一村男人,前一天就约好了。男人进山打柴是大事。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就早早睡下,天没亮,女人就蹑手蹑脚地生火做饭。那顿早餐,是罕见的好,可以吃到鸡蛋。女人把鸡蛋做成荷包蛋。吃了鸡蛋,男人就浑身是劲,腿不软,力气使不完。除了荷包蛋,女人还拿出两个鸡蛋来,洗干净,放在锅里和米饭一起煮了。男人出发的时候,给他揣在口袋里,待路上饥饿的时候当作中餐吃。太阳出来之前,全村上百号男人吆喝一声,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人多力量大,人多了彼此有照应。进深山砍柴,很容易和当地人发生冲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人希望把柴薪留着,等到春耕农忙,山外人家柴薪缺乏的时候,砍一担,挑出来卖钱,换回一包盐,两斤肉,三五毛零钱。进山打柴的人多了,山里人就不敢怎么样。如果落单了,一担柴就可能被没收了,要空手而归。当然,行有行规。砍柴以砍灌木为主。树是不能随便砍的,砍了也带不走,抓到了还要罚款,也从良心道义上过不去。如果你没有钱,就有可能被脱下衣服做抵押,只让你穿一条花裤衩回来。
男人把时间算得很准,来回要七八个钟头。去一个半钟头,回来要挑着柴,路上要歇一歇,要三个钟头,砍柴要三个钟头,一天的时间刚刚好。到家的时候,正好太阳西下。女人早就做好了饭菜,坐立不安地等候丈夫归来。含蓄一点的,在家等候,时不时地出门外张望,也向先行回来的村人打听打听;或者让孩子到村口守候着,看见男人回来了报个信。泼辣一点的,穿上漂亮衣服,梳妆打扮一番,到村口迎接。
不论勤懒,每户人家都要到山里打柴,只不过次数有别而已。放寒假了,甚至全家倾巢而动,大人小孩都要到山里打一次柴。
茅草在暖和的时候烧,灌木在寒冷的时候烧。因为茅草没有炭火;灌木烧完后可以留下一灶炭火。把炭火盛在废弃的铁皮脸盆里,用来烤火御寒。把炭火盛在一种特制的火烤里,晚上可以用来暖被窝,让一家人度过漫长寒冷的冬夜。
对孩子们来讲,烧茅草,可以煨鸡蛋。把鸡蛋放在茅草燃烧过后的灶灰里,三五分钟就熟了,剥开来,特别香。如果火大,有可能听到“砰”的一声响,鸡蛋就炸裂开了。取出鸡蛋时,就只剩一半了,让人惋惜,让人心疼。鸡蛋不是想煨就煨的,只有在过生日或者过节,尤其是端午节那天,家境富裕一点,煨个鸡蛋,父母没有那么计较。
烧灌木,可以煨红薯和芋头。红薯和芋头都是自家种的,家家户户都有,所以父母显得大方些,对我们煨红薯和芋头睁一眼闭一只眼。不过要留好种子,煨时要兄弟姐妹都有份,不能吃独食。
现在家乡一般都不烧柴薪,改烧煤气了。以前冬天被割得干干净净,光光秃秃的山坡,已经长满了茅草,风一吹,象潮水一样,起起落落,美不胜收。茅草里出没着野鸡、野兔等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带给人们异样的惊喜。
可现在过年的时候,我们回去,母亲既烧燃气,又烧柴薪。煤气用来煮饭,柴火用来炒菜。不仅因为柴火炒菜味道好,更因为母亲知道,我们回去,嘴馋,想重温旧梦,要吃煨鸡蛋,煨红薯,煨芋头,这些在城里难得吃上一回。烧柴了,就能看到炊烟在袅袅升起,在村庄上空飘荡,成为一道熟悉的、美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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