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是童年的故乡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
这道风景每天分时段出现,它出现的时间与黎明、晌午、黄昏密切相连,它出现的时候又因为朝霞、艳阳、余晖等底色不同而或浓或淡,为故乡勾勒出三幅不同的水墨图景。
炊烟每天伴着故乡从黎明中醒来。当一股股的青烟陆陆续续地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钻出来袅袅地升向空中,沉寂了一夜的故乡开始了新一天的沸腾:大人一边唰唰地扫着院子,一边一声高过一声地喊着孩儿的乳名催他们下炕;才放出窝的鸡欢快地跑着叫着,不时拉下一泡粪便,气恼的人扫帚一挥,院子里登时鸡飞狗跳;各家各户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鸡狗抢先蹿出门来,男人们有的挑着扁担去井边挑水,有的去猪圈倒生活垃圾,有的扛着锄头到地里先忙活一阵儿。
晌午时分,袅袅的炊烟再次升起,像是先期回家做饭的女人向还在地里顶着炎炎烈日干活的男人发出的无声的信号:回家吃饭了!
太阳落山了,只留下一抹余晖,炊烟又陆陆续续地升起来了。故乡的小路上随处可见下地归来的人们,有的扛着锄头、铁锨三三两两地走着,有的坐在牛车、马车、驴车上不停地挥动鞭子吆喝着慢悠悠地往家走。放学归来的孩子们远远看见自家的烟囱里冒着烟,蹬蹬地跑起来了,娘在家里呢。
乡亲们的一日三餐不像城里一年四季都卡点,它是跟着季节走的。农闲时节,乡亲们烧火做饭相对正常,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的时辰差不了多少;农忙季节,乡亲们起早贪黑恋着干活,烧火做饭便没了准点,有早的有晚的,早的跟晚的能差着俩钟头,总之要先计着地里的活,吃饭早点晚点不要紧。
当时我们家孩子多地多,只有爹娘两个整劳力,与那些劳力多的人家比,吃饭是最没准头的一个。早饭稍微正常,爹自己下地干活,娘留在家里烧火做饭、喂鸡喂猪、喊我们起炕,爹干一阵活儿回来,饭也熟了,娘张罗着一家人赶紧吃饭,吃完饭该带着孩子下地的下地,该背着书包上学的上学,都不耽误。晌午饭和晚上饭就没准儿了,有时中午放学回到家里,娘还没回家做饭,少不更事的我起初还闹脾气抱怨,后来慢慢也没了脾气,只能自己搬块凉干粮啃点咸菜喝点白开水再回学校上学,长大后才明白,娘何尝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吃口热饭,实在是地里的活忙着忙着就忘了时间。晚饭就更晚,似乎我们家永远是吃饭最晚的一家,每到晚上都是看着别人家的炊烟盼着爹娘快点回来做饭,很多时候邻居都吃饱了来串门了,跟爹刚刚从地里回来的娘才开始烧火,等吃完饭,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
那时没有什么好饭食,黏粥饼子就咸菜是家常便饭,偶尔熬个汤菜算是改善。可当时的乡亲们都早已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了,从不挑拣,只知道到点就得做饭、吃饭,孩子吃饱饭才能长个儿,大人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从另个角度看,繁重的劳动、艰苦的生活也磨炼了乡亲们的胃口,降低了对饭食的要求,不管多么粗粝难咽的饭食,他们也能吃得狼吞虎咽,往往给人以吃嘛嘛香的错觉,仿佛腹中长着一只铁胃。不过,乡亲们尤其是孩子们的鼻子却被磨得尖而又尖,异常灵敏,简直比狗鼻子还灵,谁家要是“偷偷摸摸”做点好吃的,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味儿,一闻就知道是炒菜、炖鱼还是炖肉。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在人家房前屋后转悠,磨磨蹭蹭不肯走,深深地吮吸着空中飘着的香味过馋瘾,只到爹娘催得急了才跑回家去,像发现新大陆似地给爹娘说谁谁家做好吃的了,做的啥好吃的。说的时候还不停地往嘴里咽着口水,听着我的叙说,看着我的馋样儿,爹娘只是淡淡地应一声“是么”,然后转过身去该忙啥忙啥,再无任何表示,我那颗暗暗盼望着爹娘说“哪天咱也调调顿”的心又凉了,唉,说了也白说,兀自撅着嘴一边去了。
故乡的炊烟和柴火紧密相连。乡亲们烧火都是就地取材,棒秸、棒瓤子、棉花柴、干树枝、枯树叶,什么季节有什么烧什么,棒瓤子、棉花柴、干树枝,材质硬,火硬烟少,棒秸、枯树叶材质软,火苗挺高冒烟不少就是不硬,得不停地往里续柴火,烧棒秸的时候还得不停地摔打棒秸扎子上的土,颇为费劲。那时候,家家都喂着牲口,棒秸上半部分要铡碎了喂牲口、打成草面子喂猪,剩下的半截棒秸才当柴火,似乎家家户户都不够烧。秋后,乡亲们便到树林里捡树枝、搂落叶,我也常常一早一晚或趁着礼拜天去搂柴火,每次都能背回满满一筐来,搂柴火是那个年代的孩子共同的人生必修课。
故乡的炊烟杂糅着太多看不见的辛酸。坐在狭小的角落里,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膛里续着柴火,烟熏火燎,常常熏得人流泪呛得人咳嗽。最怕连阴天或者起风的时候,连阴天,灶火屋里储存的干柴烧完了,只能去外面的柴火垛里尽量往里掏挖一些不太潮湿的柴火,好不容易引着,烧起来也难烧,得不停地“呼嗒呼哒”地拉风箱,若是赶上刮风“犯烟”,灶台旁就更难熬,柴火生出的烟出不去,反倒被倒灌到烟囱里的风逼到灶膛外面来,整个灶火屋里烟雾弥漫。可再熏也得忍着继续烧火,好几次我感觉娘从灶火屋里出来,裹着羊肚子毛巾的头上布满了草灰,眼睛红红的,声音都变得嘶哑了。那些年,天天下地干活,还要围着锅台转伺候一家人吃喝的娘,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故乡的炊烟最喜人的时候是过年。八十年代中后期,乡亲们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过了小年,家家户户的烟囱开始打破一天三次的规律,一反常态地密集升腾起来,煮肉、蒸馒头、炸丸子,不分早晚,家家冒烟,户户飘香。尤其蒸馒头,一锅接着一锅蒸,很多人家都蒸到半夜时分,蒸出来的馒头在大笸箩里堆得跟小山似的,过完年都吃不完。这时候烧柴火都用材质硬的,要么火头,要么棉柴,这样的柴火炖肉烂得快、蒸馒头熟得快。炖肉、炸丸子,一般爹娘不让我们烧火,都是自己烧火,怕我们掌握不好火候,蒸馒头的时候烧火就是我们的活儿了,他们要忙着揉面揉馒头,烧火又不需要把握火候,只要锅里有水,算计着时间烧就行。我们很乐意干这个活儿,馒头出锅的时候好揭上面的嘎巴吃啊!
故乡的炊烟,就这样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地起了又落,落了又起,伴着乡亲们走过艰难的岁月,伴着孩子们度过难忘的童年。
弹指一挥间,离开故乡已经近二十年了。眼下再回故乡去,街道上没有当年随处可见的柴火垛,棒秸早已被大型联合收割机直接粉碎秸秆还田,很多人家的屋顶上也没了烟囱,袅袅的炊烟更为少见,乡亲们的日子好起来了,都把原来的灶台扒掉换成煤气罐燃气灶了,不怕刮风下雨,打火就着,还不冒烟,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只是有一点,燃气灶里做出来的饭食不如当年灶火铁锅里做出来的香甜。
时间久了,乡亲们发现一个问题,原来家家点火户户冒烟,天依旧是蓝的,现在家家户户不烧柴火了天却常常是灰蒙蒙的一片。有见过世面的告诉他们,农村的烟囱少了,城里的烟囱多了,那高入云天的烟囱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地往外冒着浓烟,他们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噢,原来以为只是水污染,现在合着连空气也给污染了?!”说毕,眼睛再次看向茫茫的天空,眼里是惯常的麻木和茫然。
故乡的炊烟就这样被时代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只能在回忆中相见。每当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总是看到朝霞、艳阳、余晖、炊烟与房屋、村落构成的不同画面,总是看到娘裹着毛巾戴着围裙拉着风箱烟熏火燎做饭的场面。
想着想着,那呛人的烟雾竟好似弥漫到了跟前,我被辣得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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