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家人

作者: 微澜之简 | 来源:发表于2020-05-23 23:10 被阅读0次

          穿针引线也没有彻底弄清楚的家庭关系,贯穿了我的整个七零年代。我时常纠结于除了同一个屋檐下的三个姐姐,怎么还有那么多身份并不明朗的亲戚,甚至自己小小的年纪就已经霸占了大大的辈分,也让我暗地里不知所措。

          也许料定我懵懂无知,也许介意我弄个水落石出,那个年代没有人大大方方给过我任何解释。我索性不再刨根问底,任凭自己生活在一片混沌的家庭背景之中。反正,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可以不计后果的任性调皮,也总能随手掏出分分角角买几颗糖、买一小袋瓜子解解馋,还可以享受带点零食上学的奢侈,尽管通常只是一个青绿的苹果。这些小小的特权,让我暂时放弃对所有关系的起因好事地追问。
          我的幼年记忆,曾经被割裂在几个地方。盘龙村,是改荣大姐的家。她家有凉快的窑洞可以避暑,村里有条清可见底的小河横贯南北,最热的伏天跳进没有安全隐患的河里,便可以痛痛快快地消解暑气。但返回县城时只能坐毛驴车的待遇,大大锐减了我再去的兴致。毛驴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我的五脏六腑争相沸腾,颠的我呲牙咧嘴苦不堪言。
          改变注意我去了宋曲村,那是稳照哥的家。他的家里有四个孩子,两个和我年龄相仿,可以一起学习玩耍。最重要的是他家开了个小卖铺,偶尔帮忙卖点小东小西收个钱,很有优越感。晚餐端上一碗绿豆面,坐在他家宽阔的平房顶,就着习习凉风,吃得有滋有味。回县城的时候,可以坐自行车,虽然时间长了脚会麻,但总比翻江倒海的颠簸要舒适很多倍。
          改荣姐的家里有三个孩子,两个都比我大,但依然要“小姨小姨”的称呼我。姐夫属于农村里的能人,为人精明,在村里开了个药铺,治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不在话下。隔三差五他就会跑一趟县城,看得出,父亲对他的不够脚踏实地颇有微词,有时候黑着脸批评的话语很严厉,而姐夫一边打着哈哈解释,一边很不自在地端坐。县城里能投奔的地方只此一家,他不计前嫌,依旧还会一来再来。
          长大一些,我知道了改荣姐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稳照哥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由此,父母坎坷的过往渐渐揭晓。改荣姐还有一个哥哥,是父亲过继来的儿子。哥哥家有六个孩子,其中五个年龄都比我大,却都要称我为“小姑”。而母亲的经历更为复杂,她年轻时漂亮端庄又爱学习,被婆婆奶刻薄地挑剔,生怕母亲出人头地,强迫孙子与母亲离婚。虽然母亲与婆婆的关系非常融洽,只是家中大小事情都是婆婆奶做主,没人敢反抗,母亲只能忍痛撇下稳照哥。之后,母亲再婚生下现在的三个姐姐。姐姐们的亲生父亲在文革期间去世,母亲拖着三个弱小的孩子,无论生活怎样艰辛,仍旧毫无犹豫地谢绝了富裕人家收养姐姐的好意,心中“一个都不能少”的信念从未动摇。母亲与父亲结合时,父亲并没有忌惮包袱很重,收留了大小四口女人。母亲四十二岁的时候才生下了我,难怪所有人都觉得,我理所当然就是父母最宠爱的孩子。
          虽然亲戚们大都生活在乡下,好多并无任何血脉上的关联,但善良的父母没有厚此薄彼,全都保持着亲近的往来。这其中母亲的贡献最大,双方子女乃至孙子孙女,十几家的关系全靠母亲的善良大度、精打细算来维系。无论谁来县城的家里绝对不会给脸色,竭尽全力热情款待,哪家有困难省吃俭用也要想方设法给一点物质救济。今天这家娶个媳妇,明天另家嫁个姑娘,或者纷纷再坐个月子,家长里短的琐琐碎碎实在不计其数,母亲却从未释放出任何不满与抱怨,几乎每家的事情她都亲力亲为从不落空。的确,母亲对于家庭比我们更有信念,牺牲成为她的一种本能。最难处理的婆媳关系、大姑姐与弟媳的关系,无论每家的经再难念,母亲从未败下阵来。她哪有什么灵丹妙药,以德报怨的宽容、面面俱到的体贴,辅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所有的心结都能被母亲一一解开。父亲从前过继来的儿子,即便是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但对这个长期生活在农村的儿子,母亲也经常嘘寒问暖,甚至六个已经成家的孙子孙女的大小家事亦不曾马虎。父亲去世后的许多年,已经来峡市居住的母亲依旧事无巨细地打点县城、乡村里每个亲戚家庭的大小事宜。所以,虽然几十年置身如此复杂的家庭关系,母亲却没有和任何人红过脸,在亲戚中有极好的口碑,深受老老少少的由衷爱戴。感同身受着母亲爱的教育,如今,我们姊妹几个已经坦然接过母亲亲情的接力棒,哪怕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县城里那些孙子辈的婚丧嫁娶我们也都做到责无旁贷,亲戚的情分绝不会到我们这里被断送。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做的最深明大义的事情,是将芳姐的工作让给了芳姐同父异母的明义哥。当时,芳姐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在后来补办的追悼会上,全家人第一次见到明义哥。芳姐父亲的单位领导告诉母亲,按照政策可以安排一个子女上班。芳姐符合条件,正常情况下这份工作非她莫属。但母亲可怜前夫的儿子生活在农村,孤苦无人照料,就让他来家中管吃管喝,并与芳姐商量把这个难得的机会让给明义哥。芳姐当即表示同意,但母亲仍旧不放心,郑重其事地告诉芳姐,事关重大让她深思熟虑并且确定自己绝不后悔。八十年代,一份稳定的工作真得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文化程度并不高的母亲却有如此的襟怀,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从小受到母亲的耳濡目染,芳姐斩钉截铁地做出了拱手相让的选择,并且果真没有为自己失掉一份千载难逢的工作后悔过。
          自打出生我就与三个姐姐生活在一起,尽管我们姓氏不同,但我们内心没有丝毫嫌隙。我小时候淘气非凡,没少挨父亲的巴掌,但毕竟父母上了年龄才生了我,娇生惯养是日常。我的跋扈霸道惹事生非,常常把几个姐姐气得咬牙切齿,但她们习以为常,依旧对我呵护有加。
          芳姐长我十岁,是三个姐姐中的老大,特别心灵手巧,七八十年代家里的针织产品大都出自芳姐之手,成品花样繁多且完工迅速;我上小学的时候,在工行上班的芳姐和川哥正在热恋之中,常常等着我放学,带我去看电影。芳姐一度成为女强人,疏离家庭,投身事业,忘我工作。退休后回归家庭,操持家务照顾家人,样样都是好手。
          丽姐长我八岁,节约勤奋,品质优良,唯一的嗜好就是学习,是我们家最好学也是学习最好的孩子。丽姐在昏黄的灯下埋头苦读的身影,最为难忘。喜爱钻研的丽姐,多年投身股市的洪流,喜忧参半。如今丽姐刚刚退休,致力于八段锦的学习,弱不禁风的身体日益康健。
          栋姐长我四岁,文静内向,除了不爱学习,再挑不出任何毛病。很小就帮助父母料理家务,及至其它姊妹远离家乡,陪在父母身边,侍奉父母最多的就是栋姐。栋姐人过中年才有了稳定的工作,竟然如火如荼干劲十足,工作能力与业绩超乎我们的想象。现在栋姐处于退休的边缘,休心养性,静待才貌双全的女儿九月出阁。
          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三个姐姐的庇护,我却也姗姗走近天命之年。回顾自己成年后的千疮百孔,内心也曾积攒过太多的潮湿,但劈头盖脸的风浪早已消散殆尽,唯留十万分的感慨与珍惜。人生半熟,有可以依赖的灵魂伴侣,有懂事好学的一双儿女,更有还能接受我们赡养的双方老人,所有这些都如同命运的厚爱与馈赠,它们分散在一个个点点滴滴的故事里,隐蔽却闪亮,激励我感恩前行。
          九十岁的母亲正在走向衰老。终其一生,她的配方蓄满了泪水与爱。尚未成年便目睹了生父的意外身亡,五十岁一路痛哭流涕,跋涉至北京送走心脏病突发的妹妹,接着姥姥无疾而终,六十岁时另一个妹妹冻死在人迹罕至的荒野,七十七岁送走相濡以沫的父亲。还有母亲的养父、我收养来的舅舅、芳姐的父亲,风雨来得那么急,还未做好准备,她就失去了那么多的亲人,似乎她的一生都在离别中度过。而曲折的婚姻经历,母亲更是在漫长的一生里尽己所能,修缮补漏。
          母亲的唯一儿子稳照哥,始终是母亲内心最深的痛。稳照哥的性格腼腆,为人忠厚老实。四个儿女懂事听话,年龄最长的女儿和我一样大。稳照哥先前做过几年生意,原本红红火火,但就因为太过信任别人屡屡上当受骗,从此人生彻底改变。也许是因为觉得无法面对家人,稳照哥开始离家出走四处飘摇。母亲只要道听途说一点稳照哥的下落,就不顾一切地去寻找。小小县城许多偏僻的角落都留下母亲寻找儿子的脚步,这样的状况持续到母亲将近八十岁。其间,母亲功夫不负找到过稳照哥,母亲与父亲商量,腾出一间屋子让哥居住,每月给哥生活费解除他的后顾之忧,让他安心在这个家生活,但稳照哥还是一意孤行借机溜走。直到现在,无论哥的四个儿女怎样多方寻找,稳照哥依旧下落不明。如今,母亲海默尔茨严重的时候,每一次都沦陷在孩子不见了,四处找孩子的极度恐慌之中。母亲独自承受的痛楚太多太多,或许我们终其一生,也永远无法感受母亲的切肤之痛。
          母亲对于父亲生前的照顾,同样无微不至。父亲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做过长工,瘦骨嶙峋却干着重体力的活,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母亲为了保证父亲的营养,每天早上的牛奶加鸡蛋,几十年从未缺席。虽然现在看来,这样的早餐太过普通,但是那个条件艰苦的年代,母亲有如此的见识和心意,实属不易。正是因为母亲的精心照料,父亲饱受病痛折磨的晚年得以安享。
          有时候,臣服是最好的顺遂。所以,在每一次与生活交手的溃败里,母亲还是无所畏惧地向前奔去。被爱灼伤,再被爱点亮,是她一辈子倔强的缩影。她用尽力气示范自己对这一生所受伤害的宽恕,她把被婚姻腐朽过的枯槁记忆恢复成参天绿荫,把干涸恢复成潺潺清泉,留给子女真善美的心灵。
          母亲又是一个智慧能干的女人,退休后正值改革开放,她不辞辛苦做起了卖布匹和衣物的生意,经常独自去郑州批发市场和洛阳关林进货。那时没有什么门面房,就是在街上摆摊设点任凭风吹日晒,她拉着装货的架子车早出晚归。父亲退休之后,竟然也能立刻放下副局长的面子,与母亲一起拉车卖货同甘共苦。正是由于父母的这翻劳苦,奠定了我们家并不拮据的生活,也才让父母有能力救济诸多的亲戚。感谢父母,让我从小过着还算宽裕的生活,直至今日依旧能对高攀不上的东西不屑一顾,从未被物质五花大绑。
          仿佛一瞬间这么多年就已经过去,我们必须成为大人,父母不得不老去。2007年,父亲的肺功能衰竭,干瘦如柴,饱受了病痛的折磨,在那个秋天生命清零。孤单的母亲惜别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来峡市与我们姊妹几个一起生活。在父亲的追悼会上,我曾答应父亲一定照顾好耄耋之年的母亲,我们姊妹几个认认真真做到了。近几年,母亲虽然吃喝无恙,但却被阿尔茨海默病严重搅扰。时光夺走了母亲太多的记忆,她的性情从善良宽容变得固执任性,老顽童的特质凸显。母亲在四个女儿家轮流居住,四个女婿对母亲照顾有加,其乐融融,从无丝毫厌烦。
          任何一个家庭,在这一世的遇合,都是一个无比珍贵的因缘。如果我们不在乎,它会散掉;无论我们多么不舍,它最后还是一样会散掉。只有我们珍惜它,它才会向我们显露那稍纵即逝的善、美与深长的意味,才让我们共鸣出“人间值得”。
            满分的爱送给我们这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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