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不哭

如果

那段年少岁月里

我们不曾那么相爱

后来

我也不会那么难过

图/黎藜

01
“苏情，你给我站住。”罗智气急败坏的在身后追我。

我又闯祸了。

我不小心把罗智的珍藏版图画撕破了，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想看看他画了什么，他不给我看，我才去抢的，这只能怪他。他现在像疯了一般追着我到处跑，要我赔他的画。

我和罗智，是不打不相识的铁哥们。我六岁的时候和奶奶一起搬到这里来，罗智就住在我家对面。

搬家的那天，罗智站在门口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他那时候婴儿肥，小脸肉嘟嘟的，我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他以为我要打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推我，把我推倒在地，结果，我和他打了一架。奶奶听见动静跑出来，我和罗智已经撕打在一起，怎么拉都拉不开。后来还是他爸爸出来了，硬把我们两拉开。

他把我的辫子扯坏了，我气急败坏的瞪着他，这可是今天早上奶奶特意给我梳的。

才第一天做邻居，我们就结下了梁子。

罗智比我大一岁，他已经上一年级了。我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每天跟着奶奶去卖煎饼，奶奶烙饼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收钱，小小年纪的我，算数就已经很好了。

罗智从来不买奶奶的煎饼，每天从小摊前经过的时候，他都会冲着我冷哼一声，我冲他吐舌头，心想他真小气。奶奶烙了个饼让我拿去给他，我不肯，奶奶说，“情情，你答应过奶奶要听话的。”

对，我答应过奶奶要听话的。

我把饼递给他的时候，他惊愕的看着我，仿佛我在大饼里下了毒要害他一样。

最后他还是收下了我给的饼。后来，他和我说，“情情，你知道你给我饼的时候，笑的有多开心吗？”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笑着的，也许，我想有一个朋友，所以不自觉的，露出了自己的渴望。

小孩子的爱憎，其实很简单，一颗糖，就可以成为好朋友。

自从收了我的饼，罗智对我的态度缓和了许多，每天从小摊面前经过的时候，他都会甜甜的冲着奶奶叫“奶奶”，然后冲我挥挥他肉嘟嘟的小手。不忙的时候，奶奶就会给他烙个大饼，他也会经常把他的牛奶分我一半，他说他妈妈说了，喝牛奶对身体好，他说，“你也要多喝牛奶。”

我想，他可真幸福！

02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罗智已经上二年级。

他每天都会等我一起上学，把他妈妈给他准备的牛奶分我一半。我把我的大饼分他一半，我们总是说，“一人一半，感情不分散。”

奶奶没有多余的钱给我买牛奶，她要负担我们的生活费，还要供我上学，她每天要卖很多个大饼，才能攒够这些钱。

我没有朋友，只有罗智愿意和我玩。邻居的小孩都不愿意和我玩，他们都说，“苏情你没有爸爸妈妈，我们才不要和你玩。”小孩子的话总是最直接也最伤人。每次他们这么说的时候，罗智总是很生气，那时候我很胆小，怕给奶奶找麻烦，怕罗智会和他们打架，我拉着罗智离开，我说，“罗智，我不喜欢和他们玩，我有你就够了。”

罗智点点头，“以后我们两一起玩，不理他们。”

后来我还被罗智嘲笑，他说，“你那时候那么胆小，怎么就敢和我打架。”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敢和他打架。

罗智问我，“你爸爸妈妈去哪儿了？”我只能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我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说爸爸妈妈在很远的地方，等我长大了，他们就回来了。我相信奶奶，所以我要快点长大。

后来罗智再也没有问过我，他说，“没关系，你有奶奶，还有我，就够了。”我也觉得够了，我才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在我身边。

罗智每天放学都会等我一起回家，有一次我问他，“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来接你放学？”

我很少见到罗智的爸爸妈妈，他们从来没有送他上过学，也从来没接过他放学。

罗智无所谓的笑笑，“他们很忙，没有时间。”

我在心里暗暗的想，没关系，我们两一起上学放学就很好。那时候的我，读不懂罗智眼睛里弥漫的悲伤，很多年后想起来，我才发现，其实当时的罗智很难过，我想，他其实很想要爸爸妈妈陪在身边的吧。

03
罗智还是和别人打架了。

我赶到的时候，只看见罗智嘴角在流血，身上有好几个地方被抓伤。老师让他给被他打的那个男生道歉，他别过头倔强的站在那里。

那个男生高出他一个头，我不知道罗智怎么打得过他。

最后罗智的妈妈来了，她一直和那个高个子男生说对不起，是她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们不肯放过罗智，一定要学校给出处罚，学校最后只能让罗智留级，来结束这出闹剧。

那个高个子男生家里给学校捐了一栋教师宿舍楼，老师当然要处罚罗智。

我有好几天没有见到罗智。那天回家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去上学，也没有出过门。我担心他的伤，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到他。

我在他家门口等了好几天，他都没有出来。他爸爸妈妈也不肯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

一周之后，罗智终于出现了。他笑呵呵的说，“情情，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我不理他，他一直默默的跟在我身后，走了一段路，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打架？”他不回答我，他说这样多好啊，以后我们就是同班了。

我生气的说，“罗智你这个笨蛋。”

后来我才知道，罗智是因为我打的架。

那天放学之后，那个男生冲他吹口哨说，“罗智，你那个爸妈都不要的小女朋友呢，叫来给大家认识认识。”周围的人都在笑，罗智把书包扔到那个男生脸上，抡起拳头就砸在他脸上，两个人就这样撕打在一起。他才五年级，可是却把那个六年级男生打掉了一颗牙。后来说起这件事，罗智总是自豪的说，“只打掉一颗牙真是太便宜他了。”我对他无厘头的自豪哭笑不得。

罗智留了一级，我们一起读四年级。他是打架留级的，没有人愿意和他做同桌，我举手和老师说，“老师，我愿意和他做同桌。”就这样，我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同桌革命友谊。

他嘲笑我说，“情情你不知道你刚刚举手的样子有多难看，就像我会吃了你一样。”

“有吗？”我问他。我明明觉得很开心，他肯定看错了。

04
小学毕业的时候，罗智说他要搬走了。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难过，冲他大声嚷嚷，“罗智你个大骗子，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他不说话，任我哭闹。

我知道他也很难过，他求他爸妈不要搬走，可是他们不会理会一个小孩子的想法。

罗智最终还是搬走了。

他说，“情情，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你考上市里的高中，我们就可以见面了，我在高中等你。”

我点点头，我说，“罗智，你一定要等我，这次要说话算话。”

罗智离开后，我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再也没有人跟在我身后对我说，“情情，我会保护你，你有我就够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学习上，我答应过罗智，要考上市里的高中，要和他一起上高中。

从初一开始，我就一直是年级第一。老师都很喜欢我，只是同学们都不喜欢我，谁会喜欢一个不爱说话的好学生呢，我理解他们。

初二的时候，我收到了罗智的信，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盯着信封看了好久，他的字刚劲有力，比小学的时候好看。

他说，“情情，没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这可是我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才买到的信封和邮戳……”看着看着我竟然哭了。我很想念罗智，我不敢对任何人说，甚至不敢和奶奶说，我怕他们说，“小孩子知道什么叫想念。”在大人眼里，我们应该什么都不懂才对。

罗智最后在信里说，“情情，你一定要考上高中，我等你。”

那是罗智初中三年唯一给我写过的一封信，我一直珍藏着。学习很累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我知道有个人在等我，便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中考前几天，我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她说她是我妈妈。

我看着奶奶，她点点头，说，“情情，她真的是你妈妈。”我“哦”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伸出手替我把垂在额头的头发别到耳后，眼睛里充斥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其实我对妈妈这个名词没有什么概念。小时候看着别的小孩都有妈妈，我就问奶奶，“奶奶，为什么我没有妈妈？”奶奶总是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情情有妈妈啊，只是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有好几次，我问过之后，奶奶都会回到房间偷偷抹眼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问了，我觉得妈妈不好，说起她的时候奶奶总会哭。

奶奶对我说，“情情你和妈妈待一会儿，我去买菜做饭。”

奶奶走后，她摸着我的头问我，“情情，你愿不愿意跟妈妈走？”我竟然看懂了她眼里的渴望，就和我曾经渴望和罗智做朋友一模一样。

“去哪里，是去市里吗？”我问她。

她一愣，随即点点头，我看到她似乎有些激动。

“奶奶和我们一起去吗？”我又问她。

她为难的摇摇头说，“情情，妈妈现在只能带你一个人走，妈妈也很为难。”

虽然我很想去市里找罗智，可是我怎么能丢下奶奶呢。我对她说，“那我不和你去了，我要和奶奶在一起。”

她想再说些什么，我抢在她前面说，“你放心，我和奶奶很好，你快走吧，每次奶奶提到你都会很伤心，我不想看见奶奶伤心。”

我看到她眼里噙着泪水，和奶奶当初一样，我想，她也很难过吧。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丢下奶奶。

05
我如愿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而且是那一年的中考状元。

罗智见到我的时候说，“小丫头不错嘛，都是状元了。”

罗智长高了，我走在他旁边，只齐他的肩膀。

他嘲笑我，“情情，你这三年都没长过个子吧。”明明是他太高了，我有一米六五，已经是女生里面个子比较高的了。

我们终于又做了同桌。

我想念的罗智，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我每周都会回家看奶奶，奶奶现在不忙了，有了更多时间休息，她说，妈妈现在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寄生活费。我想，这样也好，至少奶奶不必像之前那么辛苦了。

奶奶问过我，“情情，你恨你妈妈吗？”

奶奶说过，她当初也是没有办法才离开我们的，是爸爸对不起她，我想，我不恨她，可是我也不爱她，我的心那么小，只装得下奶奶和罗智。

奶奶从来没有提过爸爸，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可能我的生命中，这个人一直都不会出现，还好，我不认识他，没有见过他的模样，也就不必想起。

罗智依然会把他的牛奶分给我一半，我没有了奶奶烙的大饼，没有东西分给他，他说，“你以后帮我洗碗吧，我不喜欢洗碗。”

我每天都得和罗智一起吃饭，因为我得给他洗碗。

高二的时候，罗智突然性情大变，动不动就冲别人发脾气，每次都是我点头哈腰陪笑脸给别人道歉。

我问他，“罗智，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也不理我。他总是这样，从来不会冲我发脾气，可是他会不理我，他生气和难过的时候都不理我。

这次，他应该是难过吧！

他爸爸妈妈在闹离婚。

他说，“情情，以前他们虽然忙没有时间陪我，但我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在乎我的，可是现在，他们都不要我了。”

我拍着他的背，像他曾经安慰我那样安慰他，我说，“没关系，你还有我。”

不管谁离开我们，都没关系，我们还有彼此。

他爸爸妈妈还是离婚了，他跟着妈妈。

渐渐的，他周末也不再回家，他说，“情情，我觉得家里很冰冷，我一点儿都不喜欢。”

我说，“你和我一起回家吧，奶奶想你了，回去让她给你烙饼吃。”

他说，“好！”

06
很快就高三了，我们全身心投入学习。罗智说，“情情，我们一起上清华吧，我带着你私奔到北京。”

我用力的点点头说，“好！”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出现了流鼻血的现象。罗智说我压力太大了，他说，“情情，考不上清华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私奔到别的地方。”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我说，“罗智，谁要和你私奔！”心里却满满的都是甜蜜。

可是最后，我们都没有考上清华。

高考那天，第一场考试，我就晕倒在考场。罗智扔下卷子，跟着救护车到医院，他为了我放弃了考试。

我昏迷了两天，醒来的时候，高考已经结束了。

罗智双眼通红的看着我，他说，“情情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

病房里除了他，还有奶奶，还有我那个出现过一次的妈妈。他们都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问罗智，“我怎么了？”

他说，“没事，你就是压力太大了，在考场晕倒了。”

我问他，“罗智，你也没有考完试。”

他点点头。

我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们出去吧。”

他们看着我，欲言又止。我把头扭向窗外，不看他们。他们出去后，我干涸的眼睛流出泪来。我想，我总是在拖累他，小学时候拖累他留级，现在，拖累他考不上大学。

我在医院住了两天，还是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出院了，罗智每天都陪着我，我说，“罗智，我们去复读吧。”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我说，“好！”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用那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其实我不难过，今年没有考上，我们可以明年再考，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去北京的。

在医院住了两周之后，我和奶奶说，我想出院，可是他们都不同意，他们说我身体还没有调养好，医生不同意我出院。

我听话的点点头。

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听话。

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我就假装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我得了白血病。

我不太理解这种病，住院以后，我更频繁的流鼻血，每次都需要用药才能止住。有一天我出去找罗智，走到病房门口突然听到罗智带着哭腔说，“情情还这么年轻，我一定不会让她死的，不管想什么办法，我一定会凑够手术费的，求求你救救她。”

然后我听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叔叔说，“目前白血病的治愈率极低，而且她是稀有血型，基本没什么希望，我们只能用药物控制，你们还是要早做准备。”

原来，他们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不是因为我没有考上清华，是我就要死了。

07
我固执的要出院，我对奶奶和罗智说，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我想回家。

我握着罗智的手，平淡的说，“罗智，消毒水的味道好难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不想死在冷冰冰的医院里，一个人躺在太平间，我会害怕。

他问我，“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罗智抱着我哭了，他哭的像个小孩子，他说，“情情对不起，我救不了你，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像以前那样拍着他的背，我说，“罗智，没关系，我会为了你和奶奶努力活下去的。”

我终于出院了。

外面的空气真好，没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

罗智没有去复读，我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我知道，他不会在现在离开我。我那么自私，在生命的最后，我想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开始掉头发，罗智给我买了顶帽子，我戴上问他，“好看吗？”

他点点头说，“好看。”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喜欢睡觉。每次我睡着，罗智都会在旁边守着我，我醒来就能看到他，那种感觉，真好。

我梦见那张被我撕坏的画，上面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手拿一个饼，笑的很开心。

醒来的时候，我对罗智说，我想出去走走。罗智说，“好！”

我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走在阳光下，突然觉得活着是件多么好的事。

我亲爱的男孩，我离开了，他怎么办？

我们在公园的石凳上坐下，他让我靠在他肩膀上。我说，“罗智，你会好好活下去吧！”

他说，“会。”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手上，我想伸手去帮他擦眼泪，可是手怎么也抬不起来。我亲爱的男孩，他笑起来多好看，我希望他永远别哭。

“罗智，你记得吗，你说要带着我私奔到北京，我们一起上清华，你一定要实现我们的梦想好不好！”

他哭出声来，他说，“好！”

我断断续续的说，“我不想离开你，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去做，可是我好累，真的好累！”

罗智泣不成声，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情情，你走吧，不要为我再撑下去了，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下去。”

我终于抬起手为他擦眼泪了。

我舍不得他，舍不得奶奶，舍不得我们一起走过的青春岁月。

那个为我打架的男孩，他笑起来那么好看。

可是我真的尽力了。

罗智对不起，我要离开你了。

“亲爱的，不哭。”

他擦掉眼泪，说，“我不哭，你睡吧，我守着你。”

我要睡觉了！

亲爱的男孩，答应我，不哭，你笑起来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