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军
(一)
父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正是早上7点20分,当时,我们一家三口还在睡梦中。周日好不容易可以睡个自然觉,前一晚上睡得晚。
电话铃响起,我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一瞅到了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心中一激凌,睡意立马全无。
“爹,什么事?”我问,声音有些紧张。
“没什么事,闷了,想去你那儿溜一趟。”父亲的声音带着支吾。
“好,来吧。快到车站时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好。”
放下电话,一家三口赶紧起床,一顿忙活 。吃完早餐,大夫上班查房去了,初中生回到房间正襟危坐地写作业,我则一边收拾卫生,一边心神不安地猜测着父亲的此番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八成又跟我母亲吵架了。我心想。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了想,还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在家干什么呢?”
“没什么,今天种点白莱。”母亲的语气与往常不一样,有点硬。
“你自己种吗?”
“我不自己种怎么办?你爹又不帮我。他现在特别懒,脾气还特别大……”
耐着性子听完母亲一番控诉后,我赶紧挂断了电话。果然不出所料,两人又吵架了。年轻的时候两人吵架,都是母亲跑来找我。现在老了,反过来了,想想,挺有意思。
9点50分,我到了车站。比原计划晚了20分钟,因为父亲一直没来电话,所以我没着急。现在到处都在修路,市里又天天堵车,肯定又晚点了。
车在长途站出口附近停下后,我掏出手机欲拨电话,一抬头,从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一头银发、正四处张望的父亲。我赶紧按了下喇叭,又把手伸出窗外向他挥了挥。
父亲看见我了,急忙忙地赶过来上了车。
这次来跟去年来不一样,父亲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所以上了车,他忙解释, “我这次来走得急,什么也没带。”话语中带着歉意,更带着余气。
“我这什么也不缺,以后来就行,别再带东西了。”
“什么时候到的?”我边开车边问。
“早就到了。今天车跑得快,路上只花了1小时40分钟。”
“啊?那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找不到号码了。前一阵不小心把电话薄里的人名弄没了,现在只能接,不能打,也记不住你的号码。抽空你给我看看。”
我通过后视镜仔细看了一眼后座上的父亲,他身上穿的,正是去年来我家时我给他买的那套衣服,估计也是唯一一套能穿出门的衣服了。
“这次找机会再给他买一套。”我心里暗想。
(二)
进门,落座。
正在写作业的初中生从里屋走了出来,冲着父亲不算太亲热地喊了一声“爷爷好”。父亲忙点头,说:“哟,长这么高了啊。”初中生笑了笑,没接话,转身回房间又继续学习去了。
我赶紧给父亲倒上一杯提前沏好的茶。父亲低下头,深深地喝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舒一口气,把身子靠在沙发背上,直起腰来,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我知道,要进入正题了。
我俩沉默了几秒钟。
“早上吃饭了没有,饿不饿?”我先打破沉默。
“不饿,我自己弄了点吃的,昨天一天没吃饭呢!”父亲的眼睛开始冒出火焰。“你不知道,在你妈眼里,我连家里的小狗和小猫都不如……”话题终于正式开始了。
里屋传来了初中生几声咳嗽声。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距中午吃饭还有一个多小时。
“爹,咱俩出去转转吧,去公园里聊。”看着父亲又喝下一大口茶后,我提议道。
我俩来到了门口小公园。公园里正在搞相亲活动,挤着一大群老头老太太。
父亲好奇地看人群问:“这是在干什么?”
“相亲。每周一次。”我笑了笑说。
“怎么全是老头老婆老太太,这么大岁数还相亲?”父亲问。
“这些老头老太太有给自己找伴儿的,也有帮儿女来找的。城里人和乡下人想法不一样。越是老头老太太,越追求自己的幸福。”我边回答边看了一眼父亲。
父亲又看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吭声了。
在公园的一角,终于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我和父亲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谈话开始了。不,是倾诉开始了。也不对,是控诉。
从母亲如何对待小猫小狗和对待他开始,从现在讲到过去,从山东讲到新疆,从新疆又讲回山东,所有我熟悉的、不熟悉的老账、新账翻了一遍。我一开始听着,觉得心里有点痛,后来越听越想笑,主要是被他的模样吸引了。父亲讲的时候,样子很投入,边讲边攥着拳头,眼睛里闪烁着斗争年代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特有的目光。年老父亲生气的样子,真的挺可爱。我偷偷抓拍了张照片,他没发现。
父亲一直保持激情满满的状态控诉着,我终于还是受不了了,开始觉得他不可爱了。于是我打断他说:“好了好了,别说了。这么大岁数了,就别老去计较和回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斗了一辈子也没能改变对方半分,到老了,还要求啥呢!”
父亲瞪了我一眼,说:“我不跟你说,再跟谁说呢?至少你听了,我死后还有人知道我受过的委屈。你若实在不爱听就算了,我不说了。”
我一听,不敢再吭声了。
(三)
中午,初中生跟着妈妈去吃工作餐去了。剩下我们两个人不值得做饭,于是我领父亲来了万达,特意找了一家新疆菜馆。
入座,我点了两碗酸奶,一份凉皮,一个新疆的烤馕,两个烤包子,一盘葱爆羊肉,两大串红柳烧烤,两瓶大乌苏。一共花了154元。
父亲挨个尝了一口说,嗯,味道很正宗,是新疆味,不错。问了我价格后,又连说太贵了,太贵了!
下午,开车送完初中生上课,拉着父亲去了烟台山公园。公园能使人清爽,大海能让人心胸宽广。我想,可能正适合此时处在郁闷中的父亲。
果然,欣赏了公园里的各处美景,看了烟台山上那些一百多年前留下的各个领事馆后,父亲的心情好多了。我趁热打铁,又领他上了灯塔。在灯塔上俯瞰烟台市区和蔚蓝大海,父亲顿感心旷神怡,说,烟台真是个好地方。
逛了三个多小时后,我俩在公园入口处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等着初中生下课一起回去。我一边给父亲调试手机,一边和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聊到村里的逸闻趣事,父亲立刻神采飞扬;聊到我妹妹的近况,他的神情一下变得忧伤;聊到我母亲,父亲的眼神立刻又充满战士的光芒。这是一个永远年轻不服老的老人,我心想。
我努力把话题引开,转到开心的事情上来。
“你买的那个养老保险,现在每个月能不能领上2000元?”
“早过2000了。2300多呢!”父亲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当初,幸亏你和小曲帮了我2万,买了这份保险,现在每个月才能领到这么多钱。你不知道,村里人都羡慕得不行了呢。可惜就是你妈那人太抠门、太短见,当初她要是别反对,一块也买了,现在我俩多好的生活啊!”
“上个月领了2300,我给了你妈2000,我自己就留了300。她还嫌我留得多。钱都是我挣的,她还这样对我,这个月我决定一分不给她了。”提到母亲,父亲又愤愤然起来。
“别不给,都给这么多年了,你俩就不能一人1000?”
“不行,那样显得我心不诚,不是我为人处世的作风。要么全给,要么不给。”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四)
吃过晚饭,回到父亲住处,给父亲插上热水器,趁烧洗澡水的空,我到附近买了两斤精酿啤酒,和他空对空地喝上了。晚饭的时候,初中生刚下课,因为着急赶晚上的课,没来得及喝,现在补上。
父亲一开始说不喝,结果和我不知不觉一会儿就喝完了,嘴里连说这酒不错。又说你给我那买那么好酒,我都没有机会喝,你妈不给我炒好菜。我说那你就常来我这吧,我这既有好菜,又有好酒,还有地方住。父亲不吭声了。
第二天早上,我从蓝白快餐多买了几个肉饼,打算吃剩的让父亲在路上带着,因为他昨晚告诉我今天上午要回去。
吃早饭的时候,我问父亲昨晚睡得怎么样。父亲说很好,又笑着说昨晚的酒真不错,一觉睡到天亮。
吃完饭,我开始找药,有给母亲用的,也有给父亲用的,收拾了一包。又送他一盒茶叶,一袋海米,又搜寻了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整装了一大包。父亲在一旁直说太多了,不要了,不要了。我没听。我又把早上吃剩下的几个肉饼,用塑料袋装起来,塞到他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叮嘱他在路上饿了吃。其实我知道,他路上是不会吃的,这几个饼,肯定成他这一天的午饭和晚饭了。
收拾停当,我提着袋子,把父亲送到了门口的公交站点。我说我上班赶时间,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坐公交车走吧。他说没问题,你就是有时间我也不用你送。我走南闯北一辈子了,出门到哪都没问题。放心吧。说着,父亲把手伸进兜里摸索起来。
我知道他在找什么,赶紧从兜里一把掏出随身携带的钱,从中抽出一张一元纸币递给他,又将剩余的几张百元大钞卷成一团,塞进他包里。没等他来得及拒绝,我转身就走了。
走在路上,我突然想起,这次来,还没来得及再给父亲买一身衣服呢。
父亲来了,匆匆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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