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一九七八年仲春,姬谦站办公室叉着腰看墙上这幅字,焦虑地等一个人。那人叫曲家祥,名义上还是姬谦老师,但没有教过他,也没见过面。姬谦入学前他已评为右派,五月份发配去了内蒙古。曲家祥案情比较简单,是首批平反人员。赵阳很赏识他的才华,据说曲家祥能说会道,能力很强。系里师资奇缺,事情千头万绪,可报到日期已经过了三天,仍不见他的人影。
赵芝过来找他。赵芝被判死刑第八天,四人帮跨台,但仍关到去年春天才放出来,至今还没有平反。那时,姬谦去拘留所接她,赵芝骨瘦如柴,因长期佩戴脚镣手铐,她的脚踝和手踝严重受损,结了痂又溃烂,留下轻微跛足后遗症。四五事件没有全国统一的组织,当时她和文文通过信,但没有直接关联。事件的平反已板上钉钉,但还没正式发文,姬谦安排她跟自己搭档教授外系学生农业经济。因缺乏现成教材,二人只能一面编写一面授课,现炒现卖。姬谦听了她几堂课,讲得松松跨跨,学生反应极差。系里马上恢复招生,姬谦发觉她心态有点扭曲,真担心她能否成为一个合格老师。赵芝经常来打探消息,她对姬谦说:姬老师,我要学你,既做学问又搞行政。
姬谦和赵芝正说着话,有人进来,来人自我介绍是李共和的妻子和儿子。那女的矮胖墎实,圆脸鼓目,神色高傲。儿子高个子,脸型很象母亲。二人过来询问李共和案子的进展。姬谦告诉他们,自己只是挂名领导小组成员,不参与案子调查和处理。那女的说:我为案子去拜访了你们院领导,听说姬书记是共和的好学生,顺便过来看看你,案子查了大半年,到现在还没结论,作为家属心里着急,想看到恶人早日惩处,这也是你做学生的共同心愿吧。姬谦说:有了结论,他们自然会通知你们,现在应该还不方便透露案情吧。那女的说:我们家属可以先知道吧,你是共和的学生,又是他接班人,我希望你积极参与到查案中去。儿子在一旁帮腔说:他们办事效率太低,作为父亲学生,你应该经常督促他们,才对得起老师。
姬谦从台上拿根烟点燃。李共和的案子十分复杂,时间跨越解放前后,案件牵连几十人,死了四个。十年前,李老师让上媛送的那份建院资料,夹了份他偷偷整理的材料,有他老婆诬陷他的过程,以及证明他历史清白的证人和证据。那份材料被赵阳做手脚隐藏了下来,对查清李共和案子起了关键作用。上媛的死也与传送这份资料有关。
姬谦听母子俩一唱一和,摁灭烟,站起来踱出办公桌,盯住那女的眼睛说:苏院长,我不仅仅是李教授学生,这办公室李教授曾经用过,办公桌他坐过,十二年前你来过吧。苏院长是省社科院副院长,也站了起来。姬谦用手指着她说:我还是李教授最后时光的见证人,你和我讲人情世故,那我就从感情角度透露点信息给你。苏院长,你已不是李教授家属,他生前和你离了婚,请不要亵渎李教授在天之灵!十二年前,就在这间办公室,是你和郎妮带人把他抓走的吧。李老师带你一起参加革命,曾经的生死战友,你为保全自己,写他十九封检举信,封封记录在案,究竟是揭发还是诬陷,你心里最清楚。李教授生前最恨谁,你不明白?今天,你狗戴佛珠,冒充善人,你的良心被野狗吃了!我们专案组有个共同心愿,就是首先严惩你!苏院长被他拿手指着后退好几步,儿子过来搀住她,姬谦又指着儿子骂道:还有你,作为儿子,知道你父亲葬哪里吗?知道是谁为他立的墓碑?祭奠过他吗?你知道你父亲是用什么从湖里打捞上来的吗?是滚钩,滚钩!母子二人被姬谦骂得脸色煞白,说了句“疯了”,匆匆逃了出去。赵芝一把挽住姬谦右臂,见他二眼饱含泪水,忍不住落泪。
第二天早晨曲家祥才到校。曲家祥中等个子,头戴一顶灰帽子,身上裹件米色卫生衫,左臂搭件军大衣,右手拎只脏兮兮的上海旅行提包,古铜色目字脸上半脸黑硬胡茬,双眼布满血丝,疲惫的神态中仍透出股男子汉英气。曲家祥向姬谦解释,他从内蒙乘火车路过北京,到老人家纪念堂向他鞠躬去了,所以担搁了三天。姬谦夸他崇敬老人家的忓诚精神。曲家祥摇摇头冷笑道:我不是去瞻仰,是想去问问老人家,我为什么二十年不能回家!我还去了对面的故宫,看了皇帝坐的龙椅,气势磅礴啊,为什么现代领袖还喊万岁,还沾着那高高在上的威权?曲家祥是上海佘山人,父母信奉基督教,复旦大学哲学系毕业,分到农学院第三年,因他演说口若悬河,旁征博引,有位同事给他做了个精准总结:早晨拜菩萨,白天讲马列,晚上喊阿门。经大家认真推荐,他很轻松就当上了右派。
姬谦请赵芝安排曲老师的食宿。女人心细,第一时间就发现他那件到处破洞的军大衣里有虱子活动,赵芝直接把大衣送进食堂灶膛。经赵芝稍微调理,曲老师很快衣冠齐楚,神彩奕奕。
曲家祥有个人特点,牢骚归牢骚,工作归工作,而且很懂得自我节制。他在内蒙二十年,一本《资本论》,一本《自然辩证法》,还有虱子,是他最好的朋友。曲老师的精彩演讲,姬谦都自叹不如。二人惺惺相惜,到天热,就成了朋友。当年,曲家祥被押送到内蒙时,心里和嘴上都不服气,又判了五年劳教。他二年没有闻过肉腥味,三年没见过白馒,二十年里吃过最好的水果是当地特产青萝卜。曲家祥劳教期满释放回原来农场,两个农场相连,一边有自由,一边没有自由。农场地处内蒙的西南部,方圆近百公里的黄土高原,人烟稀少,苍凉荒芜,到冬天,就象生活在被人类遗忘的月球上。农场人员复杂,有支边青年、复员军人、下放工人、右派和劳改释放犯。六年前,曲家祥摘了右派帽子,分到另外一个生产队,与一群同病相怜的光棍摘帽右派混住一起,才发现这里竟有原住民。他们不属于农场,是回蒙汉混居村落,散住在山脊背后。在那些村民的眼里,曲家祥这帮每月有十几元收入的农业工人,是群财大气粗、福地洞天的群体。村民与他们互通互友,推销他们鸡和鸡蛋,推销他们的土豆萝卜,也推销他们的女人。通奸成了公开秘密,当然要用货币交换。有二块的,有三块的,这群知识分子光棍,没有一人能抗拒女人与生俱来的诱惑,有的还可以母女婆媳同约,收费可以打七折。
姬谦对那些丑陋而残酷的现实十分震惊,震惊曲家祥的坦率以及对他的信任。曲家祥用一个圣经故事做了诠释。法利赛人带着个行淫时被拿住的妇人,对耶稣说,这样的女人按摩西律法应该用石头打死。耶稣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那群人听了耶稣的话,从老到少一个个都慢慢走了,最后只剩下耶稣和那个妇人仍站着。耶稣问那妇人,那些人在哪里?没人定你的罪吗?妇人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你去吧。
姬谦常与曲老师交心,有次说到动情处,曲家祥张开手掌展示十指。姬谦第一次与他握手就发现那双手很奇特,手掌象化成革的兽皮,冷硬粗糙,没一点肉感,感觉不到体温。曲家祥告诉他,在办理回校手续时,因十指指肚上罗纹全部磨光了,他用十个指头重复按了二次,无法在纸上留下一丝指纹,最后只得用小脚趾代替拇指,安了个趾纹。曲家祥感叹,自由多么可贵,喧嚣烟尘的生活多么幸福。
自从担任总支书记以来,姬谦深感责任重大,认识变了。农经专业是门小学科,但它涉及国家大政方针。中国是农业大国,政策反复调整,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已站在政治的风口浪尖,一个人二十年刻骨铭心的苦难经历无法忘记,但信口开河必定翻船。他请赵阳写了幅字,″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送给曲家祥。曲家祥悟性极高,人也豁达,承认评价老人家常常会裹挟个人情绪,他或许永远不会喜欢他,但曾熟读毛选,钦佩他深遂的思想和缔造的伟业,农村问题是长期积弱而成,不能全怪老人家。自己的苦难,与那些山民相比又算什么?二人约定,把磨难经历变成提高修养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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