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时，我曾有个留校机会。
一
在我当年的价值观里，毕业留校不仅仅是优先落实就业，而是一种被母校认可的荣誉。仅仅是这种虚荣而已，其他的，那个城市，那个大学，对我都没有吸引力。
说，校图书馆要从我们三个系的本科班中招一名馆员。条件是：一成绩不用太突出、二不能是学生干部、三为人忠厚老实。我印象不清了，大致是这个意思。这是我们系主任告诉我的，因为图书馆并没有公开招考，只是通过系领导推荐若干学生而已。
我的系主任，一位儒雅精致的中年帅老头，认为我的文章非常好，文笔也还不错。学术能力也好，给了“优秀毕业论文”的成绩。那是九十年代初，我的当代文学老师还不知道张爱玲是谁，为了审读我的论文，现从我这借了本张的《传奇》，我给他勾选了若干必读篇目。我以为我的论文不会受重视，没想到教文艺了理论的系主任却读到了。
然后，馆长和我们这些候选人见了面，类似于小座谈的形式。说对我们印象都不错，其他方面都没问题。中间还有什么过程我忘记了，最后的候选人就剩下我与别的班一位同学L。馆长让我俩回去准备一堂课，什么内容都可以，下次来给图书馆全体老师讲课。我在学校里不显山露水，大概很多人以为我会怯场，但是没有。反而，另一位候选同学很紧张，紧张得不行，一直在主楼外徘徊。我去和他打招呼，他也不苟言笑。
我发挥得很好，全体图书馆职工满满坐了一间大教室，饶有兴趣地看我们轮流来讲课。L讲的什么我不知道，他事前事后都拒绝与我交流。但是我讲的时候，可以通过台下老师们的反应看得出来，他们对我印象很好。结束的时候，我几乎可以认定，最后留下的就是我了。 毕业前的日子很悠闲，再去阅览室，值班老师对我态度都不一样了。
可是，最后有一天，突然接到通知，图书馆长叫我去。我去了，很意外，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严肃，一反平素温和谦逊平易近人的态度，满脸兴师问罪的表情。事后，我才读懂这种表情意味着什么。
二
这种表情，我在多年后又见到一次。
那是在北京刚工作时，租了间筒子楼住。房东怕邻居举报他公房私租，对外谎称是我舅舅。他平素对我非常友善，多次叫我去吃大妈做的炸酱面，去大兴乡下家里吃樱桃等，都不是客气，真的对我很满意，说我人好懂事儿，在北京拿他家当自己家，别见外。他家里其他人，也都多次接触，有事儿电话咨询，和我交往得好朋友似的。北京人在交际方面，确实都很有天分的。
后来，我自己买了房子，要搬走了，提前电话里与房东打了招呼，约定搬走日期，还向他讨教装修问题呢。他对我住了两年半，这么好的孩子要走了感到惋惜，让我帮他物色别的房客来接替，等等。
结果还房子交接钥匙那一天，我兴冲冲地赶来，像以往一样亲热地和他打招呼。而他面沉似水，冷冰冰的像换了个人。这才想起，大门口见到的陌生人也是他带来的，准备随时翻脸打架用。为什么呢？先听他数落我些什么。说他给我们单位打电话了，知道我单位在哪了。我搬走前虽然告诉他了，但也耽误他出租了，影响一个月租金了。等等。哦，原来想最后扣掉房押金！
我当时很气，我犯了什么错，还给我单位打电话，让单位人怎么想我，我用你房子干了什么不检点的事儿？不就找茬儿不退押金吗，那也没必要用这翻脸的办法啊，还带个人堵在门口震慑，准备吵起来动手吗？我把钥匙拍在桌上，开门就冲出去了。没什么好说的，多说一句都是废话。路上，心里非常难过，原以为和房东一家结为善缘，搬走后也能友好往来。其实这两年多的亲热，是拿我当个稳定长久的钱袋子而已。
三
回到馆长的态度上，与这个房东简直如出一辙。
他让我坐下，开始历数我的缺点：你不爱参加集体活动，校运动会项目你不报，广播操表演你借故不参加；你不注意团结同学，还调换过一次寝室；你不积极参加体育锻炼，还长期请病假……我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大，这都是谁说的啊，这么鸡零狗碎的事情咋能传到大馆长这？听几条我就试图辩解，他做手势不许我插嘴。数落完论据，最后结论来了。鉴于你的这些缺点，我们决定不录取你了。我之所以不要当过学生干部的同学，我有我的考虑。但你这也太游离于组织之外，也不适合工作。那就这样吧，他不给我任何反扑机会，就草草结束了谈话。
有什么了不起！
我家也是地级市，这个末流大学也在地级市，留不留校对我来说就是个名分不同。九十年代初，正是大学老师清贫到顿顿吃素的年代，清贫到学报编辑部发学生论文都要收两袋奶粉。我之所以吃这个亏，到最后关头被放弃，就是因为把这个留校机会看得可有可无，没做一丁点主动的争取和维护。我轻轻松松地离校，回家，进了我们那个地区最好的省重点高中，教书，拿高薪去了。
转眼进入新世纪，陈年往事都解密了。
再说回当年留下的哑剧，是源于和我竞争的同学做了争取。他听人劝，准备了厚礼去找馆长，痛陈自己来自农村，年纪也比同学大好多岁，留校也就是留城，这是唯一机会，而这个机会对别人可有可无，对他则改变家族命运。馆长未必能看得上一个农村学生送的礼，也许他看重的是学生那副感激涕零知恩图报的心意。
无论当时，还是事后，乃至今日，我对失去那份大学教职，一点都不遗憾。留校任教的未必就适合高校做学问，走掉的未必就不能开启其他绚烂的职业生涯。就是觉得，这只是一个人生的体验，体验社会，体验人性，体验无常的规律，和种种阴差阳错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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