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一窝蜂地又涌到叶齐民的办公室,叶齐民坐在党委书记的皮椅上,寡淡道:“马站长又给你们讲政策了,他这人真有意思,平时最恨我们搞政治的了,他却动不动给人上政治课。”他接着说:“入党申请表都写了?很快嘛,昨天才交代给梁主任的,你们三个争取明年成为积极分子。”
刘动说:“刚参加工作就要入党,感觉思想上有点冒进,行为上有些冒失了”。
叶齐民说:“思想上就需要得寸进尺,才能进步,而且还要进一大步——”没法站用脚放在桌面上跨步,用手代替了脚,比划着一大步。“——以后提拔干部有基础了,干党群工作比做行政有意思更有出息,好多领导包括行政领导都是从团委和党委的部门提拔起来的。”
贾福仁顺势说:“是的,政治是人的第二生命嘛!”见四个年轻人看他的眼睛像是在鉴别一件假冒伪劣的商品。他依然镇定自若,好歹混迹了几十年,岂能在几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面前难为情。
立明的口气略显老辣,说:“从现在写申请到转正,至少也要两年。”
叶齐民摇头说:“入党也是三步走,申请—积极分子—转正,但前两步完全可以提前走,大学教育的核心就是培养德行,而党员的门槛就是德行,所以大学毕业生至少应该成为入党积极分子,工作以后只考虑转正了,否则不允许大学毕业。”众人连连点头,称赞见解的政治高度。
贾福仁表情极为考究,庄严道:“叶书记不愧是思想家和政治家。”生活中少了夸张,生活也会失真。
“贾书记跟随叶书记时间最长,最了解叶书记的就是他了。”高福祥和杜立明不能直接恭维叶齐民,不过他们可以通过恭维贾福仁的话间接地讨好叶齐民,他们的隐性恭维似乎比贾福仁的显性恭维更讨巧。如同赞美照片比赞美本人更让对方满足。
刘动壮着胆子接话说:“看来我们都是不合格的大学生了,叶书记刚让我们跨那一大步能代替这三步吧。”说完捂着嘴笑。
叶齐民最愿意女人和自己斗嘴,听得心花怒放,继续说:“还必须要三步走——跳舞我最喜欢跳的就是三步。”又是满堂大笑。
王克明听众人又开始说一些家常的闲聊,他听得无趣,审视着叶齐民办公室的装扮。他抬头瞧见在叶齐民聪明的脑门顶上挂着一幅“难得糊涂”的牌匾,吃了一惊,暗笑叶齐民也是糊涂透顶了。这匾额从他的脑门顶上取不下来,他的健忘症是难以治愈的。这间办公室的确很宽敞,可惜营建的不是有用的智慧,如同贾福仁宽大的前额。在办公桌后面靠墙的书柜里,透过玻璃可以看清楚各类名目的书籍,其中还夹杂着什么《厚黑学》、《周公解梦》《生肖运程大观》等等,心想幸亏贾福仁现在没注意到书柜里的《三十六计》,否则他还会说叶齐民是军事家,这些书籍构成了叶齐民的易容术,也成了他的隐身术,难怪他现在练就了能文能武能屈能伸刀枪不入的本领。
工会主席关莫本一进门便说:“叶书记的幽默不仅吸引了我们这些老一辈,看来还吸引了下一代。”他带着朽木般的声音,说的话如同掉下来霉烂的木屑。他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可以一根接一根地抽,喉咙自卫地挂了一张网,所以他讲话嘶哑。关莫本是一位兢兢业业的老工会干部,多次被评为局、站先进工作者,群众威信高,他虽和贾福仁同为党群口领导,但两人同门不同心,常有摩擦,不过两个人都老于世故的圆滑,并没有让之间的摩擦过度的尖锐。
贾福仁嫉恨关莫本比他有实权,两人同年从班组长提拔到机关,无非就是他关莫本运气好,调到了机关工会。工会每年都有上级部门下拨的经费和本单位收缴的会费,会费也是在工资里直接扣掉的,不像高福祥那样辛苦的要上门收缴团费,工会比起纪委这个清水衙门来要威风的多,至少在用钱上不用看马红旗和叶齐民的脸色。没等关莫本站稳,他便先声夺人说:“你这工会主席怎么当的,刚才这几个大学生就在抱怨车站群众性的娱乐太少,让你多组织活动游戏——”
关莫本打断说:“贾书记要整我工会的风了——我正为此事来的,你们年轻人喜欢活动游戏,嗯,我倒有个好游戏——文字游戏,咱们车站的文学爱好者不是很多吗,不妨组建个——”杜立明脱口而出说:“文学社?!”高福祥拍着大腿说:“我也早有这个想法了。”贾福仁见没有当众人的面难倒关莫本,反让他又得民心又得势,他干脆不说话,采取大国外交的策略,以弃权表示反对。
叶齐民总结说:“好主意,具体由小高和小杜你们拿方案,争取年前出首刊。”关莫本补充说:“小高到时把具体方案拿给叶书记和——马站长过目,毕竟将来的优秀作品奖等等经费要马站长给。杂志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星火》,叶书记,你看——?”杂志的名字全体通过,贾福仁又冲着杜立明说:“别再拖拖拉拉的,方案定好了及时拿给叶书记。”
赵万里今天回单身楼特别早,看了他幸福的神色,不消说,离婚之事彻底办妥了。结婚真是催命的喜事,离婚等于死了一次,又算是新生的丧事,赵万里就不怕死,“因为我死后比我活着更有名气”,如今名义上的清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未婚小青年。立明为文学社的事找了他好几次,晚饭也没吃好,突然见到赵万里回来感觉久别重逢。见立明的诡秘的样子,他就知道有大事,当然他俩之间芝麻大的事情也是大事,他把立明拉进宿舍,尽管只有他们两个,立明还是把嘴凑到赵万里的身边说:“我们准备成立个文学社。”赵万里没反应过来,烟头的烟灰已震断了头,落在他的衣服上,他慌忙起身打灰,急嚷:“什么?”立明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还是“是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并说:“我打算让你做文学社的顾问。”赵万里专注中疏漏一笑,仿佛严密的冰面裂开了一道缝,透出了水。他看了看表说:“晚上我还有事,张安贵被公安抓了,听说偷了货运列车上的几件首饰——听说纪委贾书记正在和铁路公安处的私下解决此事,还好是铁路公安,要是地方公安就很难办。现在单位评先和领导升职,综合治理是一票否决,马站长和叶书记都很关注此事,也在局里活动。应该不会判刑,打一顿罚些款了事,小安子虽说坏,但以前从没有偷过东西,这次出事我也觉得意外。我现在去公安所那边看他,毕竟是舍友,先别说出去,目前单位知道的人只有咱们几个,我明天请你们几个吃饭,吃饭时再谈文学社的事。”正说着,楼道里传几个工人的哄笑声,“小安子这次算栽了,他又没有对象,他偷手镯干什么呢。”“这次玉手镯换了一对铁的”。看着赵万里离开的背影,立明怅然所思,他猛然张大了嘴,刚才因为文学社的事没有仔细琢磨,李美静不是最近添置了一副手镯吗,难道?也许是巧合呢,他不敢多想,这件事机密的程度就连自己的想法也快成了自己对自己的告密。
晚上张安贵求他写检讨书,他原想气愤地拒绝,可想着经常晚上找赵万里就睡在张安贵的床上,硬着头皮答应。第二天头脑昏昏沉沉,下午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说通王刘李三个人去参加赵万里请的客,他惊异地发现李美静手上的手镯不见了,事情几乎水落石出了,但他无法说服自己来相信,他忍着心里的剧痛,不能因这件事坏了今晚的大事,心想张安贵挨了一顿打也太便宜了,也算给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一次教训。
酒桌上,克明有了上次的经验,坐在了赵万里和立明的中间。立明先发制人说:“我推举赵师傅当咱们文学社的顾问。”
赵万里超脱地笑笑说:“我记得西方有句哲言:死了的人是最好的顾问。在咱们这里该演变成:老了的人是最好的顾问。所以顾问也应该由车站党政工几位领导担任,我还不老吧。”
立明听得心虚,原以为给赵万里安排一个顾问的位子可以让他不再对别的职务抱有幻想,让他在顾问的位子上安乐死,突发的变故让他自己对垂涎已久主编之职的人选不免担忧起来。他试探着说:“那主编谁来当呢,刚才在路上他们还让我来当呢,说我以前在学校就做过主编,你们就会拿我开玩笑。”
赵万里喝了口酒,警觉的眼睛几乎可以当探照灯用,他来来回回地扫视着众人,想把这些人私心里的人选都照出来,他掩饰着恐慌,说:“主编嘛,文学社是团委主办的,主编之职也该由高福祥担任,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几个人默默的点头。
立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突然眼睛里放光说:“我看需要增设个总编的位子,团委高书记当总编吧。现在各个杂志社都有一套完整的机构,文学社虽小,机构也该健全。”
克明开玩笑说:“这机构一会添这一会添那,幸亏不是麻雀,要是麻雀,早让你整成三头六臂了——”女孩都抿着嘴笑。“——不过这下主编就该你来当了。”
刘动说:“主编位子让你腾出来了,我现在才知道机构越来越臃肿的原因了。”
李美静取笑着说:“别绕圈子了,我估计在座的没人和你争。” 她用手指着立明时,手腕上空荡荡的没有了手镯,赵万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忽然又觉得点错了头。
赵万里装作没听见,扭头和身边的克明说了句无意义的话算抵挡过去,他端正了身子皱眉说:“立明,你上次写的诗歌《享受孤独》局文学社已经采稿了,马上就要在这期的刊物上发表了。”
立明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忍痛割爱说:“我做主编怎么行,非赵师傅莫属,你们也没人提出来,提出来我马上赞同。”赵万里谨小慎微地谦让,杜立明拉开架势地劝阻,一番你推我辞,赵万里老大不高兴地应承下来。目前这非政府的官职也只有四个无级别人员的承认。
赵万里抑制住喜悦,押了口酒,刘动毫不留情地说:“赵师傅今天可别喝多了,你要醉了就没人付账了。”
赵万里先是嬉笑着说不会了,随后定了定神,摆出主编的姿态铁着脸说:“现在咱们把两个副主编人选也确定下来。”刘动推举王杜,遭主编赵万里否决,他说:“我看选一个女孩比较好,克明,得委屈你了。”
克明倒解脱般说:“文学方面我还是个学生,真把我选上,就算没人笑话我,大家会笑话你们没眼光。”刘动替王克明抱打不平,李美静担心副主编会落入刘动之手,也极力赞同克明,赵万里听得不是滋味,决定另一个副主编的人选暂时空缺,刘动反感赵杜二人的得意,说:“听杜立明说,名单还要经过党委会,也许还被否决呢。”
赵万里冷漠地笑道:“这些小事也用不着党委会,团委就有这个权力,其实也不是什么权力,全是尽义务的事。”因为文学社没把克明列进去,两个女孩吃的有些闷闷不乐,赵万里虽然觉得这顿饭不圆满,但比起今天更为圆满的主编之位,女孩的赌气只好比米饭里的没煮熟的米粒而不是沙粒,至少还可以咀嚼下咽。
待杜立明将拟好的名单送交团委,高福祥对这种越权的行为一阵的不高兴,这些人把他团委书记置身何处,猛然看见总编竟然是他,比团委书记的名头还响,也不再多言。看到主编是赵万里,他心生疑惑,说:“给叶书记过目后再定。”
叶齐民见他位列顾问首位,排在马红旗前面,满意地往下看,“咦!怎么没有把贾书记列进来,他现在也算领导干部了,加进来,反正也不值几个钱。贾书记一天也可怜,没个露脸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个挂名的闲差,还让你们给忘了——赵万里做主编不大好,做个编委吧,小杜就可以做主编,让一个女孩做个副主编吧,小刘——刘动就很活泼,生活的乐趣在于男女搭配,你们大概不懂阴阳五行平衡学说,这是管理的境界,哈哈!”
杜立明听了暗自窃喜,又不免担忧,如何向赵万里启齿呢,他还蒙在鼓里,这样的打击谁受得了!昨晚赵师傅的客真不该请,如果还能挽回的话,他真希望把昨晚吃的饭全吐出来,饿肚子也罢,良心会好受些,眼下还得替赵师傅保密,让人悲喜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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