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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死的嫖客和垃圾堆里的佛陀

猝死的嫖客和垃圾堆里的佛陀

作者: 庄稼汉苏老三 | 来源:发表于2019-07-27 18:16 被阅读91次

    1.嫖客之死

    房东赤身裸体被面包车拉回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说是赤身裸体也不完全,一条蓝色裤衩半褪在两腿之间。

    这是后来听合租室友所说。我上班路过的时候,只看到一条卡通床单。床单上,米老鼠打着响指,挤眉弄眼。面包车下躺着一个人,是房东夫人,表情义正词严。我挤在围观人群里,捕捉到一些空气中窜动的字眼:“吃猛药了”、“一整宿”、“要十万”。

    我钻进平常买早饭的小吃店,老板坐着,见我进去站起来问我今天吃什么。我摆手说今天不吃了,我们房东都没了。

    老板重新坐下说:“你租他房子,没听到过啥么?他有找小姐的毛病,拆迁后拿到钱,开始肆无忌惮,他媳妇儿也知道。原来种地的时候俩人睡在一个炕头,还勉强过得去,现在索性谁也不管谁了。”

    “后来他身体不行了,就从电视购物买壮阳药。人家买的是六味地黄丸,他买的那叫什么药?九十六味帝皇丸!”

    “这是昨晚死在小姐身上了。听说会所给他媳妇儿打电话让去拉人,他媳妇打麻将,说走不开,麻烦会所给拉回来,保证不吵不闹,会所就给拉了回来。到这儿她就钻车底下抱住轮胎,一张嘴要十万块。我要是会所,直接把面包车给她算了。”

    我说,十万这数目怎么来的?老板一乐,说刚才她还喊呢:这么个壮劳力,不去你们会所,至少还能活五年,至少还能挣十万,现在十万没了,你们赔我!

    我不禁哑然。

    这里原来是山脚下的普通乡镇,西边流来一条小河,绕过镇子朝东去了。四五年前镇里几个村子拆迁,一个开发区拔地而起,小区与道路鳞次栉比,黄鼠狼和野鸡被赶到山里。每家分到两三套房子和几十万块钱,靠出租房子给开发区上班的员工,过上了轻松日子。

    老板见我没答话,继续说:

    “这是死了的,还有受活罪的。东浪村有个好赌的,八十万拆迁款输进去,不甘心,两套安置房又被人家做局绕了进去。现在倒好,老婆带孩子跑了,他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但房主不是他了,他得给人家交租金。”

    “有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分钱后,娶了个四十多岁的老伴儿。结果结婚的晚上,新娘子逼老头吃猛药,非要把他折腾死,好早点分钱走人。”

    “你看,钱到手了,麻烦事儿就跟着来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不信,但我信。命里走的路、享的福都有定数。快活快活,活得快了,人也就差不多了。”

    2.放鹰者说

    在每周和家里通的电话中,我妈总会例行催我找对象,每当这时候,我就打开手机扬声器放桌子上,去忙别的,等唠叨完我再回来。直到一次,我妈告诉我:

    “你小时候,总逗你玩的那个老单死了,杀了他媳妇和那个带来的孩子后,自杀了。给他介绍媳妇的那人是个放鹰的,才结婚三个月就想收网了。”

    我惊了一下,老单大我十几岁。儿时给我们糊风筝,叠纸船,脸上总是憨笑着,老实巴交的。长大后我在外工作,就很少见了。听说养了几只猪,挣了点钱,猪圈复制粘贴一样盖到了四个。我忙问什么是放鹰?

    “就是利用女性假结婚骗钱的,老单卖猪和借来结婚的钱都被卷走了,说是二十万。放鹰的被抓了,但钱追不回来了。你找对象可得注意……”

    老单叫什么我不知道,记事儿起村里人就这么叫他,他爸妈走得早,他又性格木讷,拖来拖去,成了村里年龄最大的光棍汉,落了个名叫老单。

    这些年,农村娶媳妇的讲究越来越多。图吉利的彩礼钱,从开始的六万、八万,变成“三金加三斤,一动一栋最舒心”。

    三金指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三斤指三斤人民币——后来还真有人称过,三斤是十三万多块钱。一动指轿车,一栋指的就是二层小楼了。

    这个说法谁发明的无从知晓,但迅速流传开来。单身光棍汉叫苦不迭,再后来,三金加三斤也不吃香了,因为很多女青年去了城里,要求变成城里有小区房。

    整日与猪为伍的老单眼巴巴看着标准变了又变,时间一年一年。

    老单的窘迫,我亲眼见过。村里的媒婆,在街上一把扯住老单,要给他说个姑娘。“但是提前说好,得给我报销电话费,这姑娘是我和另一个媒人给你跑断腿张罗的,我们俩一人一百。”

    媒婆喷着唾沫对老单说:“你走一走看一看,哪村没十几二十个光棍小伙子,离婚的小媳妇儿都被抢了。我这是看你可怜,再拖下去,你就直接找老伴儿吧!”

    老单讪笑着摸出两张红的,塞给媒婆。媒婆揣进上衣口袋,抓出一把瓜子,嗑着走了。

    后来的相亲,据说女方就像走错片场,不等老单说几句话,女方推脱有事,起身走了。媒婆鼓励老单不要气馁,夙兴夜寐,大力度给老单包办终身幸福,收费标准如故。

    几次后,来相亲的女方依然都只是亮个相闪人。老实巴交如老单,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不敢再应媒婆,媒婆也再没登门过。

    转机出现在去年冬天,老单破天荒地向村里人借钱,又卖了几头没到出栏期的生猪,凄厉的猪叫响彻村庄上空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单要娶媳妇儿了。

    媒人是邻镇一个男人,常年走南闯北。女方是外地人,东北口音,总是怯怯的样子。媒人端着茶,拍着胸脯保证女方贤惠居家,只想找个人家踏实过日子。但有一点,带着一个6岁的小女孩,彩礼20万。

    老单耷拉着脑袋同意了。

    婚礼在年前举办,我不在老家,大年初一早晨拜年的时候,看见老单领着女人走街串巷给长辈拜年,他也认出了我,在一个街口喊,“回来了,老三!”走过来,手抬老高拍我的肩。我说:“恭贺新禧呀,也没回来给你掏份子钱。”老单毫不在意地挥手:“见外咧,见外咧,拜完年去家里吃糖,一定去哈!”

    我应承着,瞥见那个女人站在街口,并没有跟过来。

    五一长假回了老家。在爸妈对话里,知道了后来的事:

    事发前一天,村里人听到了老单在家里喊了声“诈骗犯!”后来也没什么动静。第二天傍晚,老单的猪饿得蹿出了圈,在街上拱食乱转。邻居拍门半天没人应,跳进院子发现出了命案。

    放鹰的男人很快被抓捕归案,按他们一贯的做法,女人会偷偷带着孩子一走了之,可是老单看得紧,女人索性对老单说了离婚。也许老单只是想要回彩礼钱,可那20万已经被放鹰的男人拿去网上赌博。这对放鹰组合手法熟练,从各地闪转腾挪,骗了不少钱,没想到在老单这儿翻了船。

    我告诉爸妈出去溜达溜达。出门后,脚不听使唤地往村东赶,到了老单房子跟前。大门紧锁,猪圈空荡荡的,不远处的墙根堆着猪粪。空气很干,猪粪已经板结,有柳絮趴在上面,像一层薄雪。

    3.人间猪圈

    因为家里生意忙,很小的时候我就被打发去集市上买菜买肉,农村俗称“赶集”。赶集分早市、晚市,在晨光或落日的余晖中,我蹬着稍显大的自行车,开往集市。

    街道上站着无所事事的人们,都是长辈,我很懂事地喊他们“叔叔”“婶子”,他们总是回我一声:“又出发了!采购员。”

    其实赶集并不简单,每种蔬菜都有自己的挑选法门。所以后来我声称这些年一直从事“农村集体采购与买卖关系研究”。冬瓜要买带白霜的,窄叶韭菜更适口,白点多的西红柿才是沙瓤的等等,不一而同。

    至于买肉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因为只买文占的。

    文占是个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杀猪是祖传。据说他有两个规矩:不卖母猪肉,因为怎么烹饪都嚼不烂,大家吃了会来砸摊;不卖赖猪肉,因为祖宗不答应。有他在集市上,别的肉贩吃不开。这么多年,他像块无形招牌,肉案带着光环,总是率先卖完。

    我有幸亲眼观看文占杀猪的全过程,在他的御用杀猪房,杀猪房外面分布着褪毛池、很像体育单杠的铁架子,还有很多玩意儿叫不出名字。铁架子很高,上面挂着拇指粗的铁钩,往里是围栏,圈着收来的十来头生猪。

    文占相猪有术,插着腰眯眼看,用手一指。被选中的猪,被三个壮年汉子拽着耳朵,连拉带拽推出来,捆好、放倒。这老头放血、褪毛、开膛一气呵成,让人想起课本里学过的人物庖丁。

    集市上的文占,脖子上挂件黑色皮革围裙,垂到膝盖下面,把身体裹了个完完全全。手从围裙里掏出来,紧握剔骨刀,在树桩做成的砧板上,把排骨剁得肉沫飞溅。肉案下总有一两条狗子围着转,等待文占砧板上掉下来的星星点点。

    买肉次数多了后,有剩下的猪尾巴,文占会顺手拎起来扔进我车筐里,然后低头继续剁肉。我盯着车筐里猪尾巴发呆的时候,听到他说:“猪尾巴炖着好吃,多吃点长长个子吧,采购员。”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起得大早,骑车直奔文占肉摊。在他常在的位置左看右看,还是没有他的肉案,原来的位置摆着一个马扎,端坐一位卖鱼老汉。老汉面前,长条铁盆里几条大鲤鱼游来游去。

    正当纳闷的时候,听到旁边菜店大妈喊:

    “又一个扑了空的,打肉的吧?人家文占以后不来了,去三塘镇挣大钱了,三塘镇厂子多,随便拎出个老板,都养着百八十来号工人,文占在那儿整扇整扇的猪肉往厂里送,他可发财喽!”

    我恍然大悟。三塘镇是离这儿不远的产鞋重镇,大大小小的鞋厂有一千多家,但做的鞋普遍质量不佳。学校里经常发生学生穿着三塘鞋百米赛跑,到最后十几米的时候,三塘鞋不堪重负脱线开胶,学生滑倒的事儿。后来我们把三塘鞋称为“三天鞋”。

    卖鱼老汉无辜地望着我。我望着拎来准备装肉的提篮,提篮空空荡荡。装满了心有不甘。

    春节前,我正赶集挑大白菜,急促的警笛由远至近传到耳边。人群分开,警车带着救护车怪叫着冲了过来,拐了个弯,甩一道烟。灰尘没落干净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发了一声喊:“去文占家的,文占在猪圈吊死了。”

    吵嚷像波浪一样传开,集市骚动起来。我扔下白菜,跳上自行车跟着人群往文占的猪圈赶。

    人群已经围了好几圈,往里是拉起来的黄色警戒线,再里面是警察拿着相机来回走动。

    我一脑袋扎进去,挤到前面。看见文占的媳妇儿在杀猪房门口,已经站不住了,瘫坐着哆嗦,哭成个泪人。做笔录的一靠近,她拉住嚎啕大哭,嘴里模糊地喊:“鞋厂老板害的,欠二十多万不给钱跑了,把我们逼得上了吊了。”

    我钻出人群,搬了几块砖垫着,扒上了侧面的土墙头。隔着窗户看见房子里面还圈养着几头生猪,哼唧着乱转。再往里看,铁架子中间,是凌空的文占。

    我很快被外围维持秩序的人员厉声轰了下来,跳下来的时候,差点把脚下“三天鞋”的鞋垫震裂。

    后来集市上文占的位置又有了肉案,是他儿子。只是肉不再那么好卖,他总是低头玩手机,肉案摆到很晚。

    4.垃圾堆里的佛陀

    在我25岁的时候,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迷惑。比如处女都是被谁消灭的?财富是怎样跑到少部分人手里的?这个世界会好么还是从来没好过?

    这些念头,与吃饭睡觉拉屎放屁无关,对人生梦想积极希望无益,很是多余。但我想闹明白,于是开始乱读书,瞎行路。两年下来,屁用没得,倒欠了一屁股债。网上宣扬的艳遇也从没遇见过,加上相亲屡次失败,女方见我就抱头鼠窜。才明白大家说的“艳遇靠颜,相亲靠钱”。当然这种观念浅薄且片面,但在我的25岁,这些观念像炮弹一样袭来,在脑袋里烟花一样炸开。

    后来不想了,因为饭都快吃不起了。我开始工作,在一家环卫公司,每天被环卫大爷大妈包围着。我需要做的,是对他们的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然后扣钱。

    我以严厉著称,擅长趁大爷大妈不注意,迂回包抄过去。神兵天降般出现,只为扣五块钱。场景很像一部名叫《猫和老鼠》的动画片。以至于后来,那位名叫“小环”的大妈见到我就一拍大腿,大喊一声:

    “完蛋!”

    小环是一名体重二百斤的环卫阿姨,横眉立眼,膀大腰圆。其他阿姨喊她“大力士”,因为某些渊源,我们私下喊她小环。小环每天骑一辆电动自行车上下班,因身躯过宽,把小电动车完全遮掩。跑起来活像一辆冲锋艇,不明就里的路人会以为她在贴地飞行。

    起外号纯属无奈之举,小环真名李玉兰,公司里有一百多名环卫阿姨,她们的名字往往相近,比如李玉兰、张玉兰、张凤兰、李章兰,对我来说,记住这一百多个名字,简直是场灾难。

    一名环卫大爷名字很好记,叫李山德。老头儿六十多岁,穿得干净利落,不大合群,从不与其他环卫聚岗聊天。每天扫完自己路段,就坐马路牙子上,掏出收音机匣子和两节干电池,摁上电池调好台,开始听单田芳的评书。

    有的时候我会在旁边坐着一起听,断断续续竟然听完了《白眉大侠徐良》、《童林传》。在那个世界里,侠客提着金丝大环刀,旱地拔葱,夜战八方。

    后来渐渐知道,李山德曾是知青,插队时犯作风错误,被迫留在村里结婚,没能回城。五十岁,老伴因肺结核去世,前几年,儿子也因为肺癌走了。所幸三个孙子都成家立业,但被家里女人调教得服服帖帖,谁都不敢接他过去。一气之下,他去了寺院念佛扫地换饭。走之前对三个孙子说:

    “你们记着,为了给你们娶媳妇,我儿子把铁锹把子都攥细了!”

    他也没能在寺院呆下去,因为这个倔老头只知扫地念佛,不懂巴结大和尚。他气鼓鼓地对我说,“你知道么!佛法都是人写的,但唯法不唯人。寺庙都快成他自己的家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个倔老头,他接着说:“我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但中年丧妻,老来丧子都让我碰到了。青年时代学的知识教我不认命,后五十年的经历教我认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季锐利的阳光穿过树叶,在路面投下斑驳。藏在头顶树冠上的蝉,喊着:知了,知了。

    后来我被安排驻外,晒得黑不溜秋,回来已经两个月后。那天下午,我突生一念去检查下李山德。从他侧面的停车场绕过去,远远看见马路牙子上,这老头儿闭眼端坐,腿交叉着,路面很多包装袋,明显没有扫过。

    我心中一喜,直接走出停车场。气沉丹田,怒吼一声:“李山德!”没有回应,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走近几步后,我继续喊,他依然没有反应。心里预感不好,我开始跑。

    他还是干净利索,腰杆挺直地坐着。与平时不同的是,表情显得格外祥和。我伸出手,用手指在他脖颈动脉位置贴了一下,像贴在一块页岩上,这块页岩没有搏动了。

    我报了警,也打了120,然后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等着。秋分过后的街道,显得有些萧瑟,阳光还是很强,晒得路面一片白亮。有骑车的人经过,看也不看我。银杏树叶开始发黄,准备掉落。曾在头顶嚷着“知了,知了”的蝉,不知飞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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