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在路口买无花果丝,也记得夜间看萤火虫。我记得在走廊里下飞行棋,也记得雨中踏起飞花。那时分明有着同样的课本同样的玩伴,命运却不知在哪里分了岔。
冬季的寒风从西伯利亚来。不知是谁起的头,老老少少都把北边的那一排瓦房叫做西伯利亚。有一年,阿朱和她的奶奶从别的镇上搬来,住进了那里。我们去找她,有时空手去,有时带上贴纸扑克牌飞行棋,小孩子的时光太慢太长了,一个下午怎么都耗不去。暑假里坐在她家竹席上,电视上播的是正当红的《还珠格格》,大家吵吵嚷嚷地争论小燕子和紫薇谁更好看。阿朱的奶奶提过来一篮荔枝,才摘下不久,新鲜得很,大家就吃着荔枝继续争论。
班上早读时,总有那么几个爱玩闹的男孩子不认真。他们会一边嬉笑着一边用白话将课文念出来。女孩子们才不和他们胡闹呢——我们躲在西伯利亚悄悄念。阿朱翻开语文书,我和她一起用白话念课文,两个人都念得磕磕绊绊,为了“想”字究竟该怎么念而争执不下,只好随便糊弄,憋着笑认真念下去,从“一去二三里”念到了“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阿朱带我去看过她家的铺子。从西伯利亚一直走到镇子的南边,昏暗的房间里几个女人埋头做针线活,见我们进来,只抬头招呼一声,又继续忙活了。阿朱的爸爸坐在办公桌后不知在忙些什么,神色淡漠得很。“这里不好玩,我们走吧。”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阿朱的爸爸,此后在西伯利亚的日子里,阿朱的亲人只有她的奶奶,以及她后来新添的弟弟。
大人们午睡的时候,大院里的孩子们围在一起画画。阿朱顶着大太阳走进来,她提议一起下棋,却没有人愿意放下画笔。她一向是不画画的,可是最终也坐下来了。大概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了,玩伴们来得这样齐的聚会,缺席的那个人不知不觉间就会被孤立。这个院子里一同长大的孩子那么多,只有她是半途搬来的那一个,纵然大家很快玩闹在一起,却终归不一样。
比如我们流水价换的游戏卡带,比如我们色彩越来越繁杂的颜料,阿朱只有那张贴在门上的、泛黄的小燕子的贴纸。出于我们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原因,总之,阿朱抢在我们前面长大了。
后来阿朱去了镇子的南边,和爸爸住在了一起。西伯利亚少了孩子们的足迹之后很快萧条下来,遍地都是瓦砾,穿堂风从这一头吹到那一头,空空荡荡,没有回响。再后来,西伯利亚就拆除了。大人们指点江山:“这里要建楼喽!”
不久之后我也搬走了,却是沿着西伯利亚的方向往北边的陌生城镇去,从此就与阿朱失去了联系。等再与她联系上,已经是十年后的事情了。原来她早已辍学离家打工,远嫁福建,在偏僻的城市生下孩子,却没有正式的工作,终日在厨房与孩子之间消磨。我惊讶得指尖都在颤,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一别十年,这没有一同走过的十年,我连她变成了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明白她的心思。我只好拣了个普通的话题:“今年过年回来吗?”
“哪里是想回就能回的呢?”
阿朱简洁地叙说这些年来的坎坷,平静得好似旁观者。“哎,你记得西伯利亚吗?我们那年一起念过的: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我当然记得,不仅记得,还总算明白了“想”究竟该怎么念。只是冬季的寒风依然从西伯利亚来,西伯利亚却已不再。
图片/木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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