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我和兰兰离婚的事说给我奶奶听,这时候我老爹已去世多年。我奶奶听我说这事时,安静得像一棵池塘边的老柳树。直到我说完,她才乐呵呵地对我说,我孙子屁大点事就要离婚,真没有出息!然后她让我坐下来,听她讲讲她和我老爹的故事。
我奶奶从不打骂我,她这句玩笑话却刺伤了我,要知道我跟她说的话是认真的。但话说回来,我和兰兰真没有太大的矛盾,那只是我弄丢了一条围巾,丢东西对我来说就像夜晚无人在路边撒泡尿一样,这当然是屁大点事。
如果硬说那条围巾有什么特别,它算是兰兰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记得极冷的一个冬天,在市区的老电影院里我们第一次约会,兰兰亲手将那条围巾系在我的脖子上,她系得很紧,有些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伸手要去松动一下,兰兰拦住我的手,接着抱紧我,很自然地用她的嘴堵住我的嘴,这让我一瞬间改变了要被勒死的心情。
但那次被围巾系得之后,我常常做一个梦,梦境里一直伴随着咚咚咚的声音。这个声音时紧时缓,隐隐约约,像是我童年留下的记忆,又似乎是被我从母体里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探究出它的来头,但我认定它和那条围巾有关。
我实在找不到那条围巾了,眼前这才是真真切切的事。结婚十年,它什么时候丢失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但我仍用吃奶的劲去找。我翻遍所有的橱柜纸箱,但凡是个包装都没有错过,我又去我母亲家和我岳母家去找。各种办法宣告失败后,我只好凭借零散的印象买了一条相似的围巾去闯这一关。我想过去这么久,兰兰也不一定记得这么清楚。可是当我拿出来时,兰兰一眼就认出是假的。
接下来她疯狂地发飙,她说她最受不了欺骗,尤其是至亲的人。我只好不断地认错,还不客气地赏了自己几个耳光,她的气才算消了一点。最后她跟我说,你找不到围巾,我们就离!
我们周围的人相继都知道我在找一条围巾,有的还假装关心地问我找到了吗,我陪着傻笑说不找了不找了。但我低迷的情绪很容易就出卖自己,这也难怪对方也不相信我的话。接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产生了谣言,一个朋友偷偷地向我告密,有人说这条围巾和我们生不出孩子有天大的关系。
我们家世代做木匠,你知道的。我奶奶提高声音说,我走神的一小会被她发现了。
那时候世道那么乱,我是长女,我不去干活,你表爹表姑奶那时还小,哪有饭吃。你不知道的,他们都饿死了,一共生了九个,只剩下你父亲和你大伯。
她一个一个掰着手指头,她的手乃至手指头灰黑得像有纹理的树皮。
我知道我奶奶弄混了,她是说她娘家世代做木匠,而说到我的父亲和我大伯,话题已经转到我们家。我忽然能理解我奶奶这么多年一直信奉基督,坚持祷告,不论出不出太阳,那些悲惨的往事是她虔诚精神的基础,我小的时候还以为只有出了太阳,才有必要举行这种神圣的仪式。
有关围巾致使我和兰兰生不出孩子的谣言有一定的合理性,我们的确没有孩子,但不是我们不能生育。在他们看来,没有孩子是我们夫妻最痛苦的事,相对于找围巾,他们更喜欢问,怀了吗?什么时候生?
我们还没有想好要孩子,我们已经忙得够呛,我也不知道哪天能轻松下来,好好想想这件事。
除去孩子的事,我和兰兰算是一对模范夫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我觉得我们理应对得起模范两个字,这样周围的人才会一直羡慕嫉妒恨下去。但是生活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窟窿,有些窟窿是隐蔽的,你发现不了,如果你能发现,你就必须立刻设法堵住。如果不这么干,窟窿就会越来越大,最终像人得了血友病一样,立刻就有致命的危险。
那条围巾的丢失就是生活隐蔽的窟窿,我很庆幸发现了它。当然这个窟窿我就必须堵住,所以我不惜去造假。当然,新的窟窿每天仍旧会不断产生,而且不可预知,像我们这种持续了十年的婚姻,应该早已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
那个下午,我和兰兰面对面在家中坐着。阳光渗透过玻璃窗喷洒进来,流淌到桌子的咖啡杯上,一切静谧又祥和。
兰兰两手抱着那只杯子,杯子里咖啡的烟气升腾,蛇一样钻入房间的每个角落。我坐着兰兰对面,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
那条围巾呢?这样安静地坐了几分钟后,她淡淡地先开口。
我猝不及防,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她,她却将脸转向了窗外。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只鸟在十二楼平稳地飞着,突然子弹一样冲了下去。
哦!嗯——我找找。隔了几秒钟,我回味她刚才说话的语气,用尽可能放缓语速回答她。
其实我心里没有一点底气,我隐隐预料到找不到的结果。我们搬了几次家,那条围巾存放的位置,在我脑海里早已被时间擦拭掉,而且第一次它赐予我窒息的感觉让我心有余悸,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愿意去想它。当然兰兰让我找,我就必须去找,这没有办法。
如果从我的角度来看寻找围巾的必要性,也许温暖是原因之一。那次兰兰说,要用这条围巾系紧我的脖子,它比腰带管用。
我开始忙碌起来,兰兰躺着靠背椅喝着咖啡,一边翘着二郎腿优雅地晃动。显然,找围巾是我自己的事,她不会出一份力气,她的态度甚至让我觉得她在等着看笑话。我知道那会是个冷笑话,会成为炸弹的导火索。我害怕那样的后果,于是我像要搬家一样把家里翻个底朝天。由于动静太大,连楼下的邻居都登门造访。
一个下午,一天,一个星期,我确认找不到它了。有一天早晨,我一觉醒来,忽然悲怆地觉得美好的事物实在太脆弱。生活就像一只被吹到极限大的大气球,小小的一根针立刻就能让它瘫软得像一坨屎。令人悲哀地是,时间再久,它也不会变成铅球,也不会缩小,只会越来越膨胀,说不定哪一天,嘭得一声,粉身碎骨,荡然无存。
我彻底累垮了,我开始埋怨兰兰,这么多年,就算金银首饰我也不能确保可以找到,但另一方面我得理解,兰兰她并不是把它当作围巾看。
我认识你老爹的时候才十八岁。我奶奶清了清嗓子接着她的话说。
那时候兵荒马乱,家中有闺女的,找个婆家嫁出去是最要紧的大事。红花埠初一初四初七逢集,媒人就住在红花埠的街口。
我和你老爹在媒人家中面对面坐下来,你老爹看到我很高兴,我对他的感觉也很好,他眉宽,眼睛有神,有说有笑地像唱戏一样。我是不裹脚的,能干活,他看中我应该是这个原因。
起初我一直在听他有模有样地说笑,后来我才注意到屋外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诸葛亮闪闪二目留神看,原来是木雕的小狗毛叶全……”我赶过这红花埠集,所以知道屋后有人在敲大鼓说书。我醒悟过来,你老爹是听到鼓声才来了劲。
到后屋来我们从媒人家走了出去,屋后是黑压压的人群,你老爹乱抓一把稻草扔地上,一屁股坐上去。于是我也坐在他身边听起了大鼓。
“孔明问哪国里进来无价宝,员外说小女无事雕刻玩。诸葛亮听罢了员外一席话,脑海里思思后来想想前。我能和此女成婚配……”敲鼓的说书先生唱的利索,抑扬顿挫,他将唱腔拼命拖长。
我伸头看去,他的脑袋头像拨浪鼓时不时摇动,说到紧张时,嗓门放大,脖子上的青筋暴出。再看看你老爹,两眼看着说书先生,眼睛像被蚂蟥吸住了一样。
以后的时间里,我们时不时会在这里见面。我奶奶总结说。
我找围巾找得疲惫不堪,这让我渐渐产生了奇怪的想法。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指引我选择放弃,似乎找不到才更合情更合理。
我很容易发现我们这样病态的生活,我的同事说,有一次他出门遛狗,攥着狗绳子一路慢跑,直到到家才发现狗在出门之前就挣脱掉了绳子。我想我们何尝不是攥着绳子在跑呢?绳子的另一头系着的东西早就被我们忽略,我们傻逼似的坚持向前跑,意义终究何在?
我这样无力地过着每一天,我想和我的婚姻有莫大的关系。
我像是兰兰的私人物品,她每天让我按时上下班,出门会朋友必须她点头同意,酒不许喝,烟不许抽,这让我成了我狭窄的朋友圈中的另类。事实上我几乎没什么朋友,如果我的同事我的客户都算朋友的话,我倒有不少,但他们瞧不起我,常常把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光是这样,兰兰还命令我跟着她转,比如去她妈家,不厌其烦地拜会她那些俗不可耐的兄弟姐妹叔姨们,然后再接受他们的互动。还有她们医院,每年要搞无数次活动,让我毫无脾气地帮她写心得感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身体像被她用烙铁焊接到她身上一样,一步都不能擅自离开。
我的奶奶还在絮絮叨叨,不知道什么时候,似乎气氛适宜的原因,我的耳边又想起了咚咚咚的声音,这个声音引导我的思绪跑到了更早的年代。
我七八岁的年龄跟着我老爹去红花埠赶集,有一天早晨,雾气十分浓厚,我站在街口的地方没有看到一个人,我的脚步跟着我老爹转向了那个敲大鼓的方向。
那时候,我老爹瘦得像他最后岁月里拄着的梧桐树棍,他髭须斑白,眼睛裸露血丝,又像两口冒水的泉眼,汩汩流淌着清水,像猴子的眼那样传神。他的嘴也像猴子一样灵活,咀嚼东西的动静也像是在说话。
我在村里小店铺门前玩,老爹站店铺柜台边就了两粒五香花生米,右手端起一两的小瓷碗,一口一气咽下去,接着他左手赶紧将嘴捂住。
我跟他说话,他拜拜手,接着指着糖盒子让老板拿一颗糖给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酒味跑掉。
二大爷的孙子小虎眼巴巴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老爹。糖块已被我塞进嘴里,我老爹并不看他,仍旧捂着嘴巴两眼向上。小虎只好转身跑去找他老爹。
老爹老爹,给我一毛钱。我看到小虎的老爹就在店门前,那个地方围着一堆人在晒太阳,小虎正晃着他老爹的胳膊说。
小虎的老爹,我二大爷,歪着脑袋跟他孙子说,我赶你喊老爹,你给我一毛钱行不行。
小虎接不上话茬,只好接着晃胳膊,但任凭怎么晃,他老爹就是不掏钱。我的鼻子嗅到了浓重的酒味,我抬头看见我老爹在站在我背后,他喘着粗气,已经不捂嘴巴了。
他二叔你是歪嘴和尚——没正经,我老爹乐呵呵地看着我二大爷说。
你看你嘴巴,歪得流哈喇子了,还说别人嘴歪。我二大爷不甘示弱,回敬一句。
二十一天不出鸡,你老爹个坏蛋。我老爹不理会他,他边跟小虎说话,边从棉袄内口袋掏出几张毛票,抽出一张一角的给了他。周围人笑成一遍,小虎蹦蹦跳跳买糖块去了。
昨天逢集没有去听大鼓吗?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这时候我已经跑远,我老爹说话的时候嘴巴歪,像是在吃西瓜一样,我二大爷开他玩笑的话我听不下去,我当然不好意思继续站在这里。
我听我奶奶说她跟我老爹认识的时候我老爹的嘴巴并不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大鼓的原因听成了这个模样。
我们婚姻的失败一定还有更深刻的原因,比如最关键的问题——我们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缺少纽带,离婚的概率就会加大这是通常的看法。当然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和兰兰的感情还不够坚固,甚至还不够默契,我们还没有调节好生活的弹性。有时候你将一样东西捆绑太紧未必就是好事,你绑得越紧,力图挣脱的力量就会越大。
我母亲常常埋怨兰兰生不出孩子,她甚至偷偷地去打听兰兰婚前的风流韵事。她很少来我们的房子,我们偶然去她那里,她也不给兰兰好脸色。这其实不能怪兰兰,我已经向我母亲解释了很多次,她口头上相信我的话,背地里仍旧认定兰兰不能生育,我在袒护她。她一直觉得医院里的护士有很多不正经。
兰兰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几次对我说再也不踏入我父母的家门。每天这些事都在我脑海里翻滚,令我心力憔悴。我不生孩子的意志开始动摇。也许再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就下决定。可是没有人能给我这个时间。这样也好,我终于不用再为她们的关系操心了。
好聚好散,我们又到了这家电影院——兰兰送我围巾的地方,我们最初的约会之地。
十年之后电影院被重新翻建,四个高大的圆肚子水泥柱矗立在大厅四角,支撑着整个天花板,像照了哈哈镜一样。这个庞大的建筑,从里到外看上去都气派,富丽堂皇。电视台里的宣传说,这样上档次的电影院在周边的城市里还是第一家。现在手机电脑泛滥的年代,不知什么时候,看电影又成为一种新时尚。
电影院刚刚装修好,正在放映的是一部灾难片,观众很多。我们坐在后排的一角,我们本身也并非为了看电影。我注意到,天花板上不知是什么的白色的东西,有时会簌簌地掉下来。下面有人在尖叫,分不清是屏幕里的声音,还是大厅里的声音。我们坐着纹丝不动,放佛远隔这里的一切。
你找不到的,围巾被我烧掉了。兰兰细小的嗓音穿过屏幕里的声波,刺入我的耳膜。我不用转脸,也能看到她的表情,她一直是那样,平静的脸面下是一股暗流,像有鱼雷发射出去一样。
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上演与以往不同的故事。
兰兰的温柔是表面的,也许是工作养成的习惯。她内在的个性像她细小的嗓音一样尖锐,她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个闺蜜和我们当面开个玩笑,说兰兰的胸没她的大,只因我当时在旁边,兰兰甩脸回家后,立刻和她断绝来往。兰兰说到做到,从不反悔,谁也劝不了,换成我是从不相劝。
我为什么要劝她?兰兰是我的老婆。我们都是成年人,谁愿意认错。人的本性难移,你劝了这次,还有下次,下下次呢?总有被你劝翻脸的时候。我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别说兰兰,谁我也不会劝。我会顺从,懂得认可,也许因为这个,兰兰才肯定我,喜欢我。
我想我的表情应该没有变化,虽然这些日子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围巾的事,心情沉重。
兰兰这样说之前,我还有一种负罪感。我没有让她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和我母亲吵架,我更多地站在我母亲那一边,让她选择隐忍。想想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幸福。我们现在平淡又沉默地生活着,没有激情,一潭死水。我实在没有给她留下来任何美好的记忆。我一直有愧于她。
按理说,我该长舒一口气了,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一点轻松。我不敢想象下去,兰兰让我找一条已不存在的围巾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离开了我,她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我们还有什么?
一种巨大的渴望在我心里产生,我想让这个渴望像飞机一样平稳着陆。
那时候,我家和兰兰家不到二十里的路程。我们这个地方的冬天是真冷,尤其是我小时候的那些年,穿厚厚的棉鞋也不暖和。那时候我常常将母亲缝了又缝的厚棉袜一气套在脚上两双,大家站在一起聊天时,都在不断地跺脚,常常忘记了正在聊的话题。
过年的时候,我老爹和我二大爷连同其它的长辈,会聚在一起议事。没有点灯,他们围坐在一个火盆边,手中夹着的烟靠近木柴火,烟头立刻红得像鬼眼睛。我的印象里,每年冬天都有很多红白事,儿子娶媳妇,老人去世,都集中在这个时候。他们在一起,都是在讨论这些事情。
本家有人结婚,大家都闲下来,我们也都放了假,无忧无虑地闹两天。婚后近本家还要轮流地请新媳妇上门吃饭,那时候我已经记事,现在我还能想起我几个婶子进我们家吃饭的场景。
将新媳妇请到自家吃饭,是长一辈女人的事。依据男主外女主内约定俗成的分工,我们近本家叔叔们结婚,我奶奶会提前通知新媳妇和我已结婚的婶子也会被通知到。到了日期,大清早我奶奶就起身买鸡鱼肉蛋,让我母亲搭把手一起做菜。
这个时候,我也会别一块大肉到嘴巴里——反正菜碟子少了一块肉也不影响上桌。差不多饭菜办好了,再去请一趟新媳妇。黑漆的八仙桌摆在正堂屋,请来后,新媳妇要被请上座,新媳妇当然不敢,你推我往之下,勉强斜坐在八仙桌的一角。
长一辈的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听我母亲说,一则,让新媳妇认认门,一则也让新媳妇长长见识,言下之意——我也是能持家过日子的人。在饭桌上,我奶奶会在夹几块鱼和肉到我的瓷碗里,我们嘻嘻哈哈的,在喜庆的气氛中发挥了作用。
新媳妇被请来后,吃饭时,自然要问我老爹在忙什么,快请来吃饭,我奶奶就匆忙笑着解释,到田地里拔白菜了。新媳妇就不会再聊这个话题,但会接着问白菜怎么样,是不是会被蜜虫蠭住。说得煞是认真,我奶奶当然也明白她想表现什么,她也是能持家过日子的人。
这个时候,我老爹其实就在里屋睡大觉。屋内有炉火,他闻到菜香,忍不住轻手轻脚地斟了半壶酒放炉火上,抿上两口。我老爹有时候咳嗽,这个时候实在控制不住就会发声,大家听了都心照不宣,新媳妇更是配合地装作听不见。我的奶奶却忍不住笑起来。
咳嗽不是我老爹的专利,我的奶奶才是咳嗽大户。我童年的记忆中满耳朵都是她的咳嗽声,为此我揪心得自己也在咳嗽一样。
我的印象里,我老爹夹着烟时不时闷声咳嗽几声,而我奶奶咳嗽得像打桩一样,有好多次我觉得她一阵子咳嗽后气就接不上来。我惊恐到窒息又冷静地看着我奶奶,有时奇怪地想看到她气接不上来后会是什么样子。而她的性子又急,边咳嗽边不停手地做其它事情,似乎转移注意力了咳嗽就会停止,她脸涨红的像蒸熟了的红烧肉一样,但她从没有发现这样做毫无效果。
我老爹咳嗽时是老老实实的,身体一动不动,抑或的确身体没有力气再颤抖了。他的酒摧残他的身体,到了一刻不能离的地步。我父亲说,我奶奶一九五八年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在病床上躺了十多年。我老爹四处磕头求医,他的酒也就那时候养成瘾的。
我老爹在任何场合下都会揣着一个能盛三四两酒的盐水瓶在怀里,四季不断。他在晚年的时候,除了我奶奶,这个小盐水瓶成为他唯一的依靠,他们住在两间小茅草屋里。我的父母为生计疲于奔命,无暇顾及家庭。那个时候,村里人都嘻嘻哈哈习惯了叫我老爹老酒鬼,我也心安理得地听进耳朵里。
我和兰兰看着这个灾难片,地震、海啸不断的发生,高楼大厦成排地倒塌,观众席上还时不时发出嗷嗷叫的惊呼声。那几根像哈哈镜的柱子开始晃动,柱子上头有更大块的东西掉下来,砸得人们尖叫声不断,这情景像蚂蚁窝被大象踩到了一样混乱不堪。
我们眼睛对着屏幕,眼球却像镜子一样,原封不动地将影片折射回去。我精神麻木,却还能感觉到眼前的大屏幕在晃动。屏幕里地动山摇,那些屏幕下的人群似乎也在动,似乎人们看的不是电影,而是四大天王的演唱会。
电影放映一直进行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有人服了兴奋剂一样尖叫起来,接着成片的人都站起来,有人跳出座位拼命地向外挤,女人的喊叫声孩子的哭声混成一片。
我们一直对着屏幕的方向坐着,眼前到处人头攒动,我还在继续回忆着围巾引发的痛苦的回忆。但等我再次看到屏幕时,不知怎么,声音和字幕对不上了。接着,有喇叭急促地喊,赶快离开赶快离开。但我的手脚已麻木得站不起身。
屏幕里的高楼大厦继续在成片地倒塌,砸在地面,发出轰隆隆巨大的声音。伴随这声音,我的身体也开始倾斜,和电影里的男主角的演出同步了一样。我开始糊涂,我觉得自己进入了角色,我转身看兰兰,座位上空空的,没有踪影。
兰兰。兰兰。
四周一片漆黑,我忽然觉得很害怕,我伸手去抓兰兰的手,抓到的只是冷冷的座椅扶手。我继续努力抓,还是什么也抓不到。我觉得有液体的东西从我的耳朵鼻孔里流淌出来,沿着嘴巴脖颈,继续向下流淌到我的胸口,有些冷,我立刻颤抖一下。
一瞬间,我的脑海呈现出比眼前的黑还要黑的世界,混沌无物,接着过往的一幕幕瞬间还原回来,还原进我的脑海里,我们在看电影,我在找围巾,兰兰第一次给我系围巾,还有咚咚咚的声音,还有我童年的很多事,还有更早的那些熟悉又说不清的画面,甚至还看到了我老爹和我奶奶那个遥远的年代,他们在媒人家见面,见面后我奶奶跟着我老爹跑出去听大鼓。
我们村不过百余户人家,西面是田地,东面是沭河,往北便是红花埠。
寒雾重重的一个早晨,伸手不见五指,我和我老爹穿行在浓雾中去赶红花埠集,但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到。通常我老爹带我到了集市后,他会自己喝一浅碗散酒,而我,则能吃上几个油煎韭菜粉丝包,像过了小年一样。
那天早晨的雾极其浓厚,我一路上看不见两侧的树木。我老爹似乎不需要再看到,闭着眼睛就能走道集市里。
我攥住我老爹的手像攥住了救命草,不敢发出一星点声音,我老爹只管移步向前。出了我们村庄,临近街口一里多的距离要经过一片坟地,新旧坟散落在路两侧,没有被大风吹跑的纸花圈会发出吱吱的怪叫声。我不敢转脸看,我想迅速地跑,又不能跑,我老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红花埠距我们村有三里路的路程,我觉得走了一年才到跟前。
我们有喜事,也有白事。死了人,要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我的曾祖母去世,我们这些小的们要灵棚里趴棚,所谓趴棚,是对来祭拜人的回礼。
通常是两个晚辈在祭拜席子的两侧面对面跪着,祭拜的人每磕一个头,我们也跟着磕一个头,表示回礼。我的曾祖母年岁九十以上才去世,他们说是喜丧。
我难过地看着我老爹跟我二大爷,我二大爷哀哀地嚎,发不出一点声音,我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悲伤。再看我老爹,他哀嚎不叫哀嚎,却像在唱一出黄梅戏。
呀呀呀!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我老爹不见掉下眼泪,却唱得抑扬顿挫,让周围的人都哈哈笑起来。我奶奶也看不下去,扭头就走。
我的曾祖母最终也埋在了去红花埠的那片坟地里。
我穿过那片浓浓的重雾,以为很快就到了尽头,我迫切地向前疾走。这天逢集,集市上一定会人来人往那么热闹,我们必须迅速地融入进人群里。
我天真地想,这些人在寒冷的冬天大力呼吸,会将这些雾气吸进肺里,转化成无色无味的空气从口中吹出来。这样雾气就会源源不断地被吸收,最终柳暗花明,眼前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得清晰。
可是我老爹要走近集市时却拐了个弯,没有走进集市去。我硬拉着他停下脚步,我的力气却微不足道似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方向走。我知道我老爹和我奶奶是在红花埠认识,这条街他们走了几十年,他一路轻松,也就不奇怪了。
当我再次看见这座城市时,像是从梦中醒来。眼前的城市似乎消失了,别说兰兰,就连人流,车灯,路灯,连那些废墟的烟火统统都没有。
我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没有星月,像湛蓝的海,四边的天际浮起青白的颜色。低下头来,眼前的世界似曾相识,但那不是现在的样子,那是好多年前城市的模样。路很窄,没有被拓宽,路灯也没有。深更半夜,偶然会有卖卷饼或者汤圆的老妇人在路边摆摊,有的地方会有大排档,会有喝酒后大声吵嚷的声音。
也不知道怎么,还是那样的场景,一切都是在,却没有那些人。也许他们都打烊了。我叹了口气,这并不奇怪。
我继续找兰兰,尽量去那些我们以前约会的地方,兰兰应该在那里。我向前走的时候,遇到好多辨识不清的人,他们用灰布将头蒙住,看不到脸,只有身体影影绰绰地在移动。有的时候,他们其中的几个围在一起,对着我指指划划,还发出唧唧唧的声音。
我听不清他们的话,想靠近问个明白。但当我靠近时,他们却四散走开了。我找准人多的方向拼命地追去,速度越来越快,依旧追不上他们。跑着,跑着,不知什么时候,他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和我老爹走到红花埠街口的时候,我们拐了个弯。其实之前我就听见咚咚咚的鼓声,这种声音穿透了层层重雾,穿入耳膜带着你不由自主地向它的方向靠近,我不再抵触脚步,我知道有鼓声的地方一定也热闹非凡,它能驱走我的恐惧。
我看到光秃秃的柳树条在雾气中覆盖了几个大土堆,最高的位置上,一个戴礼帽的人端坐着,长衫,五十岁开外,旁边一个瘦小的姑娘端着盘子在旁边站立,一把弦子,还有扇子、铃铛,摆在大鼓边上。
我走进人群,看见这个说书人敲得正起劲。四周很多人散坐着,男女老少,脸上挂着微笑齐刷刷的盯着他,他们的表情都一模一样,木偶一般。人群旁边还有卖糖果卷烟的一个老者,面前是一个单轱辘木推车,上面的物品琳琅满目。
那个姑娘看我们走过来,递了一个小马扎让我老爹坐下。我老爹一只胳膊拄着膝盖,手掌支着脖子向前看,嘴角带着笑容。
“厚德载物妙法演,敞开胸襟年复年……”说书人声音洪亮。他拉足了架势,一只手掌向前推着又收回来,像是打太极拳。
我看着说书人在说书,脑子却想着我老爹的笑容,他一直就是那么乐呵呵的一个人,而且他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甚至有时候我看到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也在偷偷的笑。
我看到这么多人,恐惧终于可以消除了,雾气还在空中飘荡,但我想即使不出太阳,雾气也很快就会散去,哪怕不散去也不太要紧。
糖果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伸手向我老爹要一角钱,那时的糖果也不过二分钱一块。
哪有卖糖果的,一个人都没有。我老爹开口说。这时候他灰土色的脸上,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根线。
怎么没有人?不用说坐着的一地的人,那个卖糖果的分明就在那儿站着。
我老爹一定看花了眼,人的年龄大了就会花眼。我的奶奶也是这样,她大字一个也不识,我略能识字的时候,她攒了一个月的钱在我们村的小教堂买了《新约全书》。她让我靠近她读给她听,这时她会戴上一副老花镜也看着书本,我读到了什么地方,都要指给她看。她常常说,心到神知。
我没有问老爹要到钱便迅速跑到卖糖果的木推车边,想看看老爹是不是看花了眼。我已经知道他衰老得够呛,他乐观的微笑也掩饰不了这些。但我处于对他的信任,我还是去印证了一下。
木推车边的老者看我跑过来,便主动向我招手。我问了他好几样东西的价格,听他说话的声音,我又将糖果抓在手里攥紧了一下,试试是不是有感觉,最后我还故意碰了他的胳膊一下。
确定无疑,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跑回我老爹那里,大声跟他说卖糖果的就在那里。
我老爹拜拜手,说小孩不要乱说话,哪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咚咚咚的击鼓声似乎越来越大,声音覆盖了整个场地,进入我的耳朵,振聋发聩,成为世间我听到的唯一的声音,这个声音长久的在我耳边盘旋,以致后来让我好多年不得安宁。
这时候,我不敢再提要钱的事,我站在我老爹身后偎着他,不敢乱跑,生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勾走了魂魄,变得像我老爹一样。
事实上,那次回去后我老爹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
他身体消瘦,死的时候无病无灾,很安详。我奶奶说他早上还说逢集要去听大鼓,结果在半夜他就断了气。救护车到家,医生连抢救都没有做。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奶奶常常神神叨叨地说,夜里我老爹托梦给她,嘱咐某事某事一定要做。
她说得煞有介事,我们都很害怕。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信奉了几十年的基督,这些魔鬼怎么就侵入了她大脑呢。
我走遍了整个县城,终于在兰兰医院一个偏僻的小房子里找到了兰兰,那时候天色已经发出微亮的光芒,应该是一夜中最冷的时刻。
兰兰还身穿她白色的小袄,像当初我们结婚时一样头发被挽起来。房间里灯光很暗,只摆着一张床,床上横着个人。
兰兰的脑袋埋在那个人胸口不停地抽泣,她手里还攥着那条围巾,我辛辛苦苦找不到的那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旧可以一眼认出。
我想去拉开她,却抓不住她的衣服。我再去看那个人的脸,想分辨出他是谁。那个人闭着眼睛,脸很白,浮肿,像没有骨头支撑着,我觉得我似曾相识。
我听见我母亲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她哀嚎地呼唤我的名字。我心神慌乱,赶紧跑出去迎接。跑到屋外后,在转身抬头的一刹那,我发现这间房子白色的外墙上用红漆刷了三个大字:停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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