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来一直沿着雄鸡图的下巴、肚皮和脚丫这条线南南北北的来回窜,向西行迄今为止只有两次,一次是西南腹地的川西高原,一次是西北方向的古城西安。
上大学时修过一门美学理论课,里面有一段谈审美意境中的“优美”和“壮美”。我对柔和明净的“优美”情有独钟,而对带有崇高感的“壮美”一直无感。20岁时朦胧成型的审美趣味对我的人生走向似乎是影响深远的——我最爱的城市组合是南京、扬州和绍兴;我内心的格局仍然限于小桥流水间的宁静秀逸,古老城墙上的藤蔓枝桠。而对高山的壮阔奇险,草原的苍茫神秘都停留在远而敬之的层面上,我连好奇都懒得生,更没有过心生向往。
过了30岁,一次偶然的机会走过一趟川西高原,我猛然间感受到了“壮美”带来的心灵震荡。
沿着317国道(又称川藏北线)穿越山高地险的横断山区,进入川西高原。317国道是一条相对冷僻的公路,由川入藏,经过汶川映秀。在都江堰-汶川段上,路的一边靠着莽莽大山,一边临着滚滚江水,加上单车道,路很窄,对向会车时感觉像是擦肩而过,心里忽悠忽悠的。
生在平原地区的我从没见过这么雄奇的山脉。以往看过的山都是一座一座地拔地而起。而这里是一系列的高大山脉肩并肩地融为一体,共享同一个巨大雄浑的岩石基座,巍巍然隆起于地表。沿着山脉艰难蜿蜒的国道317,像大象脚下的一条蚯蚓般细小脆弱。512地震之后,山体一直不稳定,泥石流、山体滑坡频繁发生,国道317经常被大山肆意切断。由于山高路险,交通不便,大山内外的世界相对处于隔离状态,很多自然景观也保持了相对原始的风貌。遥望雪山,那种壮美庄严又神秘,令人只能仰望,无法亲近。
回到南京后很久,脑子里还一直回放着横断山脉的一幕幕景象。山顶缭绕的屡屡云烟、山腰人字形的泥石流痕迹、山脚滚落的巨石;因地震改道的江水、断裂的路面、变形的路基、半山腰残留的房屋残垣……我第一次经历这种略带恐惧和不适的旅程,猛然间悟到了王国维说的“此物大不利于吾人,吾人生活之一直为之破裂”的壮美,原来如此。小桥流水、天人和谐是美,而险峻无常、让人产生无力感的“天道”也是生命之美,只是年少时的我没有机会、或者不愿意去欣赏这一面而已。此行不虚了。
去西安是在一个盛夏。对西安,最震撼是碑林,最崇敬的是建国门外用“拖把”在水泥地上练书法的大爷大妈。
或许是老天眷顾我,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在碑林独自游荡的我遇到了正在给另外一群游客讲解的碑林金牌讲解员,一个叫杨烨的小伙子。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哪路神仙。只听他一开口便瞬间被征服——明明穿着现代装说着普通话,却觉得他是穿越而来。他信手拈来的碑林故事,比说书还好听。我开始相信,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气息,取决于心里装的是些什么。历史和文化在心里积累的多了,溢出来,那就是古典气质。就连在陈列馆看门请游客不要动手摸碑的女管理员也让我惊讶,她们从容淡然,面对游人的询问,随口就能说出“刻碑之人必须懂字,是书写者的知音,知音才能刻出最完美的书法碑作”的惊人之语。
碑林中藏着汉代曹全碑。这块碑在明朝出土,出土时的初拓本之一如今在上海博物馆收藏。那块最初的拓本,就像是给刚出土的曹全碑照了一张相片,留下了它当时代的样子。又是数百年过去了,原碑的一些字迹慢慢隐没消失,碑身出现了新的断裂。多神奇的历史啊——原碑的相片都已经成了文物,原碑仍然默默立在碑林。
离开西安的那天早晨,我在建国门外的广场上,听到了秦腔。建国门城墙里面是热闹的早市,买完菜的老头老太三三两两,用拖把一样大的毛笔在水桶里蘸点水,在水泥方砖上认认真真写书法,彼此之间絮絮切磋。西安古城,实在是有大气象散落在民间。一道城墙,里面是早市的世俗烟火,外面是千年文脉的人间流传。雅俗之间哪里有一道分明的界限。在柴米油盐中自在地生活,家常之外的一个游戏就够风雅,真是大家风范。碑林是凝固的历史,而积淀在人们身上的文化底蕴则是流动的文脉。
这个巨大的城市,保留着冰峰玻璃瓶汽水和娃娃头雪糕。让人觉得时间在这里缓缓地流淌,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落,层层叠叠地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把记忆用文字固定下来果然比保留照片来的更好。照片有时候会帮助记忆偷懒,而文字会督促记忆维度的延伸。
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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