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骑着一匹瘦马从长安出发的时候,长安用熹微的晨光为他送行,四月的风暖软,吹拂起嫩绿的柳来。
他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到长安了。可他没有多过停留,只是从马上下来,捧起一柸长安郊外的土,向东方拜了三拜。
私发而出的他知道,再多停留,追上来的就是气势汹汹的官兵,“冒越宪章,私往天竺”,自己难逃死罪。
很久以前,他还是陈姓和尚的时候,就读在洛阳白马寺,曾在方丈收经时大胆质疑,被方丈呵斥过后,罚了一天的斋饭。
唐时的佛学,早已分化成许多派别。真正的佛学是什么没有人清楚,或许,只有从万佛之国的天竺带回经籍,才能知道完整的答案。
弱冠之年,方丈赐他玄奘法号,曾问他。
“俗世可有挂牵?”
“否。”
“心中可有执念?”
“然。”
“何然?”
“弟子愿远去十万八千里,求得天竺佛经,清扫东土佛教之颓。”
“尔要西行?”
“然。”
方丈喟叹:“痴儿,执念生嗔。”
可是李唐尊道教,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和尚办理过所都万分艰难。多次被拒,他大胆决定:私往天竺,求取经书!
他购得一匹西域商人的识途老马,背着经筐,半辈子积蓄购得衣物和干粮。
是夜,逃出长安城。
那年,玄奘法师不及而立之年。
【二】
愈行愈西。
沿途的风景从青山绿水变成黄土沟壑,又变成戈壁乱石。戈壁滩又渐变成黄沙荒漠,又成千里冰雪。
而万里佛国,却在大漠雪山后面。
他从长安到凉州,又辗转到瓜州,终于出了玉门关。
玉门关的将领和他成为挚友,得知他私发后默然,悄放他出城。
“只愿此世,还能再见法师。”
他双手合十默默在心里念经。
西出阳关,便可能再也回不来。
他在戈壁滩上行走,一人一马,狂风吹起戈壁石,划破他沧桑的脸颊。
他走过魔鬼城,听见夕阳西下时来自阿鼻的生灵发狂的笑。
沙漠深处有一棵枯死的胡杨,夕阳照着老树的影子,如同双手合十的老僧,目光里尽是悲悯。几片残留的枯叶在风中摇摆,沙沙作响仿如寺庙老僧的诵经声。
在屈支一个荒废的客栈,有一伙沙匪要抢他的瘦马,夺他的行李,杀他的性命。
他手里握着从长安带来的念珠,目光不悲不喜。
沙匪头子中生硬的东土语言问他:“和尚,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贫僧来自东土大唐,要去西天取经而归。”
“今陨我手,可怕?可悔?”
他缓缓而道。
“不怕,亦不悔。并不是只有呼吸停止才能称之为死亡。
执念没了,才是。”
言罢,狂风乍起。再次睁眼,沙匪已经全部消失,才发觉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
他也曾迷失在沙漠里。最后一滴水喝完,他望着身旁的老马,求生的欲望让他险些动了杀念,想取马血偷生。
马是极通灵性,一声哀啼。
他停止摸索腰间的匕首,一声长叹。
老马驮着他,寻得一片沙漠绿洲。
他亦曾被高昌国王当作坐上宾,高昌国王劝他留下。
“法师历经千难万险,也不过取得几本经书罢了,何不在吾高昌,享受荣华富贵?”
他拒绝。
“不为荣华富贵,只为心中此念。”
一路坎坷,他不知自己行了多远。
路上有很多人问他。
——从何而来?
——长安。
——到何处去?
——天竺。
终于,有人向他指路。
——翻过那座山,便是天竺。
遥遥地,他失声痛哭。
【三】
曲女城学经十载。
他精通梵语,从古奥的文字里体会佛家深邃的奥义。
佛海无边,人生苦短。
他想,是时候了,回到长安。
曲女城十八天辩难,无人掩去他的风采,大乘行者称奇,赞他“摩柯耶那提婆”——大乘天。
他从长安来,孑然一身茕茕孑立;他回长安去,随从数十,经书数万。
跟他来天竺的瘦马已经去了西方极乐,而他,也苍老许些。
途经高昌,讲经三月,别过高昌王。
他知道,这一别,便永不见。
车队悠悠,三载回唐。
到长安的时候,君王到郊外迎接。
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风吹的暖软。
他下马,看长安重重楼阁,浩浩殿堂,已经不是当初离开的模样。
离开长安,西行十九载…去时年少,归时须眉苍白。
也只不过为了,心中的一分执念而已。
【fin】
碎碎念。
我总觉得自己曾经梦回长安。
盛唐的风拂拭的是李白染酒的衣袂,晚唐的雨打湿的是花间女子的鬓发。
我也曾去过大雁塔,听晨钟依稀飞鸟惊起。
一世浮华,月下长安。
一盏浊酒,一束桃花。
可那终究不是那个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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