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骑将军!”董破虏用高了一倍音量喊出了这四个字,眼见着仿佛有道黑气从他面上射了出去,似乎把前几日的愤懑就这样喷上了云霄。“车骑将军命我等速速前进,能早日平定叛贼,好让诸位加官领赏!”山下一阵嘘声。王忠看见有军士竟把头盔扔在地下开始踢,也有些羌兵竟扒下了自己的裤子,对着车骑将军的主营方向拍着自己筋肉虬结、体毛林立的屁股蛋子,甚至还有朝着车骑营撒尿的。一股浓重的臊气让各郡县民兵们都混乱了起来,从未见过如此不识教化之人,平日村里最自恃勇武、不要命的乡间盲流,此时都自觉得像个京师中着长衫、说官话的贵族,只有在一边愣着的份。
“没有先拿到赏钱,没有女人抱,兄弟们提不起——劲儿——啊!”不知谁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嗓子,山下一同起哄了起来。这还是头一回王忠听见董家军士说话。“你们猜车骑将军在做啥哩?”离王忠约五尺的地方,一羌兵带着金城腔,调笑意味浓重地喊。左边三尺处又有人搭腔:“周将军……啊……孙司马……吾的心肝肉肉啊,今日便……从了你二人吧!”见那虬须汉人还转过背去,左右两手交叉向后作抚摸自己脊背状,看上去像是他搂着另一个人亲嘴一般。行伍周围笑倒一片,纷纷互相角色扮演式地模仿。泥阳的民兵们虽觉得忍俊不禁,但心里也颇为畏惧戒备。毕竟是上差啊,岂能这样任意调侃,不,这简直是侮辱!那想笑的感觉有多少,那害怕的感觉便有多少。没有人敢这般肆意凌辱,放浪形骸。军团中闹成一片,竟有人开始卸甲,裸身跳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舞蹈,还有拿矛互相击打的,甚至有对着一边低眉顺眼、不敢有任何动作的民兵上下其手地挑衅。一眼望去,除了各郡县的民兵在一边嗫嚅着闪避,其他人马全都放肆到一片狼藉。
上了战场哪分得清敌友啊?王忠叫苦。
忽地,一声狂笑划破了天际,犬马皆鸣,人皆噤声。视之,乃是董破虏。笑毕,望着这群刚从混乱中回过神来的兵丁们。那些个已经赤了身的,都默默地捡回了自己的衣裤铠甲;打了架的,也收好了自己的长矛,挺身立正。只有民兵们仍是一样,原先噤若寒蝉,如今鸦雀无声。王忠往周围看了看,原来这帮乱党似的讨伐军也有敬畏的事物。而他们敬畏的对象,竟是山上那位平日和善宽怀、憨态可掬而又踌躇满志的董将军。只是刚刚的那声狂笑,真是出自他的身体?看看那群兵丁适才的丑态,军团长官如此狂放怕也不足为奇。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董破虏。
见军势稍定,董破虏又开口了:“当然,董某自然不忍我的好战友、好兄弟就这样奔向这前途未卜的艰险之地。自陈仓之后,行军多遇山脉,十分难行,包括本将军自己,也难免畏难丧志。然而,军令如山,朝廷威光不容践踏。我董家雄兵,亦不会知难而退。大家既然跟定我董卓,本将军定让大家上得战场,下得农场,去得牧场,吃尽肥羊。但前提,第一,作为本人的将士兵丁,必怀必死信念,去战场上为我师效力。这第二嘛……”话音未落,身边的亲弟董旻、女婿牛辅已指挥军士抬上了百余个木箱。每个木箱皆长高数丈、外面雕刻精美,一列就排在了山头。董卓令打开木箱,百余军士早已持斧在手,整齐划一,砍开铁锁,掀开箱盖。只见百余道金光直插天际,璀璨夺目。但望山下层林尽染,五光十色。林中飞鸟皆惊,成群结队如遮天蔽日般遁往远方。山下每个人的眼珠,都被这金光染上了色。黑眼睛的汉兵,瞳孔成了淡棕;灰褐眼睛的羌兵,双眸变为蓝绿。但无一例外,这些眼珠子,最终都成了如血般的红色。这光芒太过耀眼,竟令人迷惑,到底是这万丈高的日头照亮了大地苍生,还是这百十箱内之物辉映了万千黎民的肉眼与心眼?
金器玉石、珠宝珍玩、绫罗绸缎……在这荒凉的地界上抹上了世间的一片亮色。若是贵气如天子,整日在这珠光宝气的金銮殿上,反倒视之如粪土,随手可弃。但现于此境,满目疮痍的破碎河山、叛军铁蹄曾践踏过的疆土、名为讨伐军的社会盲流、随时可能面临颗粒无收的农田、如家徒四壁的贫民住宅般光秃秃的树杈……这百十箱内之物竟显得似是来自仙界。这世上还有如此碎人心魄的美!它们的威慑力竟能与三万大军相抗衡,且居于压倒性胜利的位置。这光芒,仿佛令常年饱受杀伐之苦的民兵立即忘却了苦难;这色彩,宛如把原本全无心肝的羌胡泥腿撕成碎片,心神在风中荡漾;这华美,竟然能让虎狼之躯,豹头环眼们热泪盈眶;这奢靡,怎不使人忆起曾经用太平、无为、礼仪与教化粉饰出来的盛世?在这三万人的眼球浸染烈焰般的赤红之前,在初见这片盛景之时,总有一瞬,他们的心内不存在一丝的贪妄之欲,而是为这久违的浮华之美而感动并震撼。可惜,虚无的美并不能俘获愚民恶棍太久。在美的哲思背后便是价值,而价值的背后便是两个字——“我要”。
巧取豪夺之前仍有惧怕与怀疑两道屏障。这并非是人性尚未泯灭,而是久陷贫乏困窘,已难以拥有期待,难以勇于获得。在过了刚见到宝箱时的震惊与之后的骚动后,终于有个大舌头的汉人兵丁向山包上怯生生地询问:“将……将军……都是……给……给我们的……吗?”李傕哂笑道:“中郎将性度恢宏,不吝财帛,相信将士们终会以忠义来报效我军与朝廷。‘将军’是不能给你的,但宝物是属于各位兄弟们的!”这时,董卓也上前一步,按住李傕的肩膀,对众军道:“非也。宝物是兄弟们的,我董卓也是属于将士们的!大家各取所需,然后建立不世之功,本将军以为……”这最后“甚好”二字刚出口,便大手一挥,令将那百十箱金玉珍玩、绫罗绸缎尽皆倾倒推滚下了山包。顿时,这山间林间仿如下了一阵金碧辉煌的滂沱大雨,绚烂得令人睁不开眼。瞬间,金银气、玉石玛瑙气、脂粉气、霓裳丝帛气迎面铺盖而来,一层紧接一层,直是令人窒息,应接不暇。色觉与嗅觉似乎都被同时占领,每一窍仿佛都被满满地填充殆尽,每一个毛孔内都如同有一双柔弱无骨的玉酥手,清除了行军的疲乏,却撩拨起了无边无际的欲望。那山包下霎时欢声雷动。多么奢华的景象!若只是一般富人,或是平民,定是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宝器珍玩小心翼翼地捧着、蹑手蹑脚地置于高阁,恨不得日日沐浴参拜、时时把玩、刻刻都想要含在嘴里。但看哪!立于山头的董破虏一行,却全然不在乎,管它什么易碎的玉器玛瑙,还是酥软的丝绸锦缎,尽皆投到了黄土之上,供这些怕是世间最肮脏的人肆意哄抢淫虐。本已是华贵瑰丽至极,更兼无惧毁损的大手笔大气派,令这奢华更上一层。
王忠呆若木鸡,与其他民兵一般,正缓缓体会着“身外物”的真意。然而这并非进行哲学探讨的时机。不待王忠回神,梁大脑袋已单臂拄拐,却似一阵烟般地冲了出去。顿时,所有郡县人马都沸腾了起来。郡尉非郡尉,县尉非县尉。不论品级高低,在这浩荡的猎金夺银的场面下,每个人都充斥着食物链顶端王者的气息,夹杂着气冲斗牛的私欲,狼奔豕突,朝这最亮眼处飞驰,成为了一个个真真正正、无知无畏、赤身裸体的人!
王忠很想发个愣,欣赏这不多见的美景,但脚已不听使唤地向前迈去。梁大脑袋本就头重脚轻,再加上瘸着条腿,还跑得那么快,要是跌坏撞伤了怎么办?不得了不得了,人海茫茫,这样一个淳朴老实的农民要是给这群羌胡老兵油子踩踏到了,还有天理么?我这当屯长的,可是要去救一救呵!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变成一个大跳,王忠这就向梁大脑袋蹒跚的、快没了影的身形飞去。眨眼间便只剩五步了,那颗大脑袋下显得窄小的厚实庄稼汉肩膀与腋下夹着的小拐棍尽在掌握!
可是,人呢?突然间王忠眼里失去了目标,四处回望,脚步却未有松懈,就看到梁大脑袋那一脸疲惫且坚定的神情已落在自己身后。而自己的眼眶内,更多的是金银赤黄的亮色。这是已至了仙境么?远观是一种享受,近看又是另一番体验;远观如瑰丽的瀑布悬于山间,近看似琼楼玉宇萦绕三魂七魄。王忠一抹嘴角,指尖滑腻腻的。
梁大脑袋跑得这么稳,想必定是安全的了。
家乡的老母,定然是衣衫褴褛。现在虽如此,但从前还是好的。黄巾之前,鲍鸿都尉便着手治理右扶风,出乎意料地令人民满意。虽说要缴与其他地方一样的租赋,但有户口的乡民年末都能拿到发放的补贴,或钱或粮。问过泥阳和其他郡县的民兵,他们都说自己并没有从地方都尉处拿到过。也不知鲍都尉是怎样的人物,这样艰难的世道竟然还有闲钱来福利百姓?什么来源?偶有闲言碎语说,那些发放的补贴也不是什么干净钱。这话是怎么说的,肮脏钱都是官府搜刮百姓来中饱私囊的,哪有官府嘴里吐出来交给百姓的还算不干净?这世道扣重税已是常态,居然还能定期从官府领到钱粮补助,真是不容易。这些闲言必来自其他做不出政绩的官员的构陷。这些补贴已发放了数年,乡亲们都感觉拿得理所应当似的。现在黄巾乱结束了,补贴虽说照样发,但被迁入的难民黑户抢走偷走的田地里的粮食,必然令家母体会着饥饿与无助。家中怕是已无余财换粮,无粮下锅。若是早已谢世的老父尚在,是宁为孔孟君子之道而忍饥,抑或为家内女子小人折腰堕节?金玉在前,取之以补贴家用;绫罗绸缎,得之为母制衣裳。
如成千上万的兵丁一样,王忠也如飞蛾般扑在了这闪耀着、镶宝嵌贝的山脚之下。他并不想过多挑拣,不在乎到底是珍玩玉兽还是金簪铜鉴。当他还想去拿旁边的一顶近乎纯金的进贤冠时,手臂似被人用力踢了一脚,接着右脸也挨了一记,整个人都被掷在一旁。只见一粗野兵丁捡起了那冠:“老子就要这纯金玩意儿。这是哪个贪官污吏的什么物件?有甚鸟用,做成这玩意儿简直糟蹋东西!软趴趴,这金线缝得恁的密,老子回头拆了熔了它,做个金饭碗!”说罢揣进了衣甲里,扬长而去。
王忠捡起刚收罗来的物什,用衣服裹好,浑身上下能塞东西的地方全装严实了。站起来,颇有些头重脚轻地往回走,就看见梁大脑袋鼻青脸肿地趴在尘土里,嘴里头呸出块马粪。王忠走过去,扶他起来,扯了半块绸缎给他包扎了再次崩裂的腿伤,又把自己捡到的一部分碎金碎银玉镯子塞到他的衣襟里。
抬头一眼望去,金田玉树修罗场。每个人都将四肢伸展到了最大限度,铺满了整个山脚。在这艳阳下,要不是都攒动着,却像是在晒着人干。更有为了抢夺自己心仪之物而大打出手甚至兵戎相向的,已有数百人倒在了己方的铁拳长矛下。每一抹红色喷涌出来时,那些周围的人都会愣一下,但不过片刻,便又投入了掠取的战斗。留下身受创伤的失败者在黄土地上打滚呻吟。
王忠不禁摸了摸右颊,脸已胖了许多,颧骨不再突兀。再看山上的一行人,大多微笑着目睹这胜似仙境的人间炼狱。因兵士前赴后继,每股喷出的血红色,都很快变得不那么刺眼,为不断翻滚的金光所遮掩,埋没在了黄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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