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者

作者: 武成勇 | 来源:发表于2018-05-23 10:33 被阅读361次
    黑者

                           

    金沙江被夹在万山之中。在那江边有一小村,小村百户人家,青一色的土掌房,一串地撒在一个土坡上,终日炊烟不绝。

    小村很旧,也很古老。

    滩脚,一只木船静静地伏在江面上。因那一大堆乱石的缘故,江水很急,形成如高楼般的浪涛,又急冲向江心,撞击在对岸那一片片青黑色的岩石上,涛声如雷。”

    ——这是炳亮的散文《江边人家》中对自己家乡黑者村的描述,这是他二十多年前的旧文,描述了一位出门闯荡的年轻人和一位打草鞋的船夫之间的对话,展现了两代人互不理解的矛盾,还有文中迷漫出来的淡淡乡愁。

    这一次随文联采风团一起沿金沙江而下,最后一站就到了黑者,夜宿黑者村,才知道炳亮全家九十年代初就已经搬迁了,只有侄子家还留在村里。

    土掌房依旧,还是户户相连的老式土屋;小木船倒是变成了烧柴油的铁皮船和烧汽油的快艇,只是出门依旧不易,租一趟快艇出门要花一千二百块钱。

    炳亮家的老宅转给侄子家住着,进门的巷道很窄,门洞很小,院子也小,但院落布局合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坐在台阶上聊天,感觉很温馨。

    他们说起娃娃求学的艰辛,老人生病时看病的艰难,都希望能搬迁出去。

    一年多以后,库区开始蓄水,在长长的金沙江边顽强的生存了几百年的小乡村——黑者,将会永远地消失,永沉江底。

    黑者

                             

          那年月,全国各地都很困难,更别说我们这深居峡谷的穷乡僻壤了,照明基本上靠的麻杆火把,大人们每个劳动日也就值那么一两毛钱,有时跟着上边瞎折腾时,连五分钱都不值。谁家的开支都在盯着年终的分红,可那仅有的一小点分红,还要维持全家全年的盐巴辣子,还要扯上那么一两丈布缝几件新衣,哄哄孩子,如果还剩下一点布头,就补补早已没有什么颜色,连针都钉不进去的衣裤,谁家哪还有闲钱去打什么油点什么灯啊。

                  ——张炳亮《父亲》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六七十年代我们心目中理想的社会主义新农村。

        我们这一茬从山里走出来的人,童年都经历了全家缺衣少粮的困顿、见惯了父母为供子女读书愁眉紧锁的神色,看到很多因为贫困而酿成的悲剧。

    后来,读书期间放假回家,一个月下来,就灰头土脸了;参加了工作,回家看父母,只不过小住几天,也格格不入了。这一次,我们夜宿黑者,又重温了一次偏僻小山村的生活。

    九点多钟从从江边渡口出发,轮船顺江而下,在丙弄村委会吃饭,到以进嘎村采访,直到黄昏时分才踏上黑者的沙滩。

      沙滩宽阔,芦苇硬直,江滩上遍布黑色的石头,下船的地方的石头却是红色的,红色的石头一溜的上去,一直延伸到村脚的小灌木林。踏上田间小路,清澈的流水在水渠里欢快的奔流,梯田层层叠叠,不远处是古朴的小乡村,心想,这是一幅幽静的山水画啊。同行的画家们、摄影家们确实流连忘返,在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又一个早上的逗留中,他们画山、画水,拍人、拍狗,在土掌房上流连,在小巷里穿梭。

        对炳亮的故乡,我也充满着好奇,原来只知道黑者村是元谋县海拔最低的村子。在这一天一夜的逗留中,我也逛了码头、爬了后山,在土掌房上跳跃,在村巷里穿行,晚上大家就一起打地铺,六个大男人一排的睡了一晚。

    也许我也是小山村出生的缘故吧,虽然黑者的土掌房非常独特,乡村风景非常漂亮,人非常淳朴,但我却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值得过了,真的该搬走了。在二十多年前,炳亮写到“小村很旧,也很古老”,二十年后,黑者还是很旧、很古老,没有多少变化,甚至愈加破败了。

    也许是明年就要搬迁的缘故吧,我们走访的村子,无论是丙弄、以进嘎还是黑者,都是村落破败,村民神情萧索:村子巷道坑凹不平,遍布牛羊粪和各种塑料垃圾,村子断垣残壁也不再整修,厕所很难找。幸好电通着,不再是二十年前,炳亮因为偷偷拿了全村唯一的一盏煤油灯看书,就被父亲打一巴掌。但是,黑者这样的偏僻小山村,还是二十年前的面貌啊。

    行走在云贵川的偏僻乡村,看到过很多悬崖上、高山上、荒滩上、密林里的村落,往往会感叹人的坚强,生活的不易,从而会油然而生一种可耻的幸福感,庆幸是别人生活在这里,而不是自己生活在这里。

      第二天早上离开黑者的时候,从村民口中得知,一年四季不断的流水是不能吃的,是苦水,江滩上漂亮的红石头,被苦水泡过、浸透了就变成红色的了,细看可以看到石头斑斑驳驳,分了层。

    黑者

                              三

          多少年来,常常有一阵宛转幽怨迷人的弦音在撞击着我的心扉,它像一条飘浮的轻纱萦绕在我的梦魂,牵动我的情思,把我带回儿时的情境中。

      我的童年是在金沙江里泡大的,因而金沙江也就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一片平静的江面,汹涌的浪涛,还有那幽怨的弦声经常使我倘祥在童年的梦里……

            ——张炳亮《江边童趣》

    我认为,《江边童趣》是炳亮写家乡的文章里最好的一篇。

      《江边童趣》虽然不足一千字,但是文字优美、感情饱满、充满诗情画意。不管是在偏僻乡村还是闹市长大的孩子,童年都是最值得回味的吧,如果童年还有“莲妹”和“良哥”这样的两小无猜,那就更让人梦绕魂牵了。

    现在,元谋的1200人就要离开家乡了,搬迁到移民安置点去了。

    看资料知道,乌冬德水电移民搬迁,元谋将会涉及到四个乡镇,十四个行政村,四十三个村民小组,最终将会有约12000人离开原来的家乡,搬迁到启宪、甘塘和瓦渣箐三个移民安置点。

      中午在丙弄吃饭的时候,从江岸边的简易公路往上走,能看到路边悬挂有一些移民政策宣传的横幅,村委会大门上的尤其显目:“实施移民搬迁,共建美好家园”。在村委会的大门外,有三四个村民袖着手,木然地看着我们采风队伍走进村委会大门。

      在以进嘎村采风的时候,大家对江边上的一对树龄在几百年的大榕树和中间的一棵攀枝花树惊叹不已,大榕树树冠开张浓密,留下一大片树荫,根系突出在地面上,盘根错节。在两棵大榕树中间,长了一棵攀枝花树,也许是迟生了几十年上百年吧,阳光就被两棵大榕树遮住了,攀枝花树便斜着往金沙江方向生长,硬生生地从两棵大榕树的包围中突出去了,但实在长得艰难,长成了弯腰树,从两棵大榕树的间隙望出去,像一个站立不稳的老头。

    在以进嘎村的球场边,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在烧包谷芯子,我以为是要烧起来烤红薯或者洋芋,一问,说是烧着玩的,旁边站几个中年男人,坐着两位老奶奶,都在看男孩子烧包谷芯子玩。球场上的球架摇摇欲坠,球场上落叶成堆,看来已经许久没人打扫,没人玩球了。球场边,有一座留着大窗口的旧瓦房,想来,原来是一个小卖部,现在只剩下一个空房子了。

    以进嘎村球场往下的江边也有几棵大榕树,为了配合电视台拍摄水电移民的纪录片,村子里有七八个妇女和三个男子穿起民族服装配合拍摄,他们打跳起来,步伐齐整,曲调悠扬,大家一团的忙乱着拍照和录像。有一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害羞不参加打跳,也拿着一个手机在边上拍,拍摄完毕,将手机拿给妇女们看,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也围上来,指指点点地笑看手机里刚拍的视频。

      晚上,在炳亮家的老屋,我和炳亮的几个后辈聊天,他们和我说着汉话,有一达没一达的,不知不觉间,他们就说傈僳族的话去了,我听不懂,就静静的看他们说话,好像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生活琐事。问他们炳亮小时候读书的事,他们说炳亮小时候是在村里读的小学,现在村小学取消了,读小学要家长领着孩子步行送到七八公里外的村委会去,读中学要到四十多公里外的乡上。现在全村只有一名初中生,要先走路到村委会,然后坐校车去乡上中学,一部校车就只拉一个学生。

    黑者

                              四

          四年前,一张薄薄的“楚雄民族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家乡那地处金沙江边的傈僳寨子,顿时整个村寨便沸腾起来。我这平平常常的傈僳娃娃,一下子居然身价百倍,亲戚朋友、隔壁邻舍自不必说,连那些和我们家来往不多或有过口角的人,也都络绎不绝地到我家来祝贺。

                    ——张炳亮《父亲》

      我们这一辈人,要跳出农门,走出小乡村,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考学,吃上“公家饭”,炳亮也是这样走出黑者村的。几十年来,我们赞美农村的美景,我们赞美农民的淳朴,但是,我们又何曾真正的尊重过农民,农民,一直是身份低下的代名词。特别是贫困山村的农民,一直是愚昧的代名词,像我国的很多老少边穷地区,像大凉山地区,一直都顶着贫穷愚昧的帽子。

      很多自然资源匮乏、山高路远、坡陡箐深的山区,如果没有共产党的领导,如果没有“脱贫攻坚”的政策支持,如果国家不实施“乡村振兴”战略,那他们会永远贫穷下去,贫穷会阻止文明之光的照耀,会让我们的后辈也恶性循环下去,享受不到现代文明,享受不到丰裕的生活。

      水电移民、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国家开始实施一系列“乡村振兴”的扶持政策,只有乡村振兴了,农民富裕了,农民才能堂堂正正,不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农民才能成为让人羡慕的职业。

    在离开黑者的时候,炳亮的一个后辈在在犁地,他裸着上身,黝黑的背脊上汗珠滚滚,憨厚地笑着跟我们告别。

    轮船逆流而上,水流湍急,马达发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黑者村远去了。两岸的石头闪着铮亮的光,旋涡一个接一个地在船边盘旋。

    我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我在微信上问炳亮,黑者是什么意思,他说少数民族地区的村名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问同行的姜驿中学的牟永才老师,他是本地人,他说我们停留过的“以进嘎村”彝语是“波浪上”的意思,黑者,是“江水转弯的地方”。

      我们这一批早早跳出农门的人,不管身在何方,和乡村的联系都是割舍不掉的,小乡村里有我们的痛苦和忧伤,有我们的欢欣和希望。我们的下一辈再也体会不到我们对乡村的感情,体会不到我们对乡村爱恨交集的情结。

        离开黑者,离开这个金沙江水转弯的地方,离开一个将要消逝的小乡村。高峡出平湖,一年以后,将会是别样风景。

        黑者、白马口、西瓜咪、白果、以进嘎、丙弄……一个个散落在金沙江沿岸的小乡村,渐行渐远,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共建美好家园”,祝福我们即将移民的父老乡亲,就让贫穷落后在我们这一代终止,让我们的后辈子孙享受富裕和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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