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他以抽帧的方式,正常观看快进的生命。
他凭本能去做的事情,是很少很少的,除了吃喝拉撒睡性交外,就是些身体自身日日夜夜在进行而他自身感觉不到的那些本能活动了,诸如心脏跳动血液循环生殖细胞生成头发掉落指甲长长某种有限的生成又少一次等等。能被他意识到的那些本能活动,在完成之后,有种满足感,那些意识不到的,它们的完成也是静悄悄的,就像它们的进行那样。
其他的事情,大多数的事情,则是被训导出来的,从小的教育,教育的内容包括逻辑思辨,如数学及哲学,包括道德培育,如思想品德课的诱导,包括一种语言文字的学习,如语文外语的训练,包括过去和现在事物的记忆,如历史地理,包括平常情况下看不见需要借助仪器来查勘的那些存在物以及叙说这些存在物的公式定理,如物理化学生物……很多知识就这样延伸出一个广阔的世界,只是他的教育斩断了广阔世界与所学知识的联系,只是单单展现了广阔的知识,好像知识本身,就已经是人最大的满足,人生的意义,就是熟记这些知识。
他经常遗忘自己身在何时何地,他的价值从关心自我的疼痛转向了关心天边的爆炸,他感到自己站在爆炸后的废墟里,空气一样站着,人们像当年看见耶稣钉死时那样纷纷拿出了相机,同时他也感到了自己的荒谬,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自问,同时也在心底狂笑,某种东西抵达极致后,随之而来的竟然是极致的不存在,什么也没有,不是什么东西最终被实现了,而是自己身上的一种东西确切消失了,原来满足就是自己身上一个部分死亡的意思,他好想推醒眼前的这个血肉横飞的人,告诉他,你看,什么也没有实现,你的血气释放之后,什么也没有出现,同时他也猜想,醒来的人抹一把血肉模糊的双眼,依旧板上钉钉一般说,他要誓死实现,要誓死实现。这时他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其实是在要求整个生命的瞬间满足,这种满足的代价就是生命自身的整个取消,所以,唯一的沉默之路就是,消亡。这是生命的快进,他只是想说,他得意识到这是生命的快进再去做决定,不能快进着生命而认为是实现着理想。他知道,这种替换,才是真正的指鹿为马。
自然,他又回到了桌子前,回到了一种办公楼的存在里,他把刚才想到的“所有的实现都是生命自身的一种快进式的损耗”的念头记在了公司发的记事簿上,又补充了一句,“这种快进自然也需要生命时时的慢放来提供能量”,想了想他又把这两句划了,“得再简练些,直击要害些,现在这样还是太臃肿,没力量”,桌边的虚拟屏幕显示出了他的这个念头,这种双重记录,他早已习惯了。
他的本能沿着保存自我的轨道毫不犹疑地前进着,自然,这也是一种对生命自身的必然走向消亡的最大挽回,他已经开始从整体上调试这个生命,快进慢放,随心所欲,在一种混杂了厌恶珍惜痛苦痛快放弃葆有放任规划盲目自觉等等诸如此类的相反相成因素的心境中,实现一种精神的满足,这是高度自觉的满足,区别于意识不到的那些动物层面的满足。
他常常像空气一样站着,就像今天这样,看见动物本能在缺失与满足之间的永远的摇摆,一直到缺失与满足本身的衰弱,死亡。至于文化训导下的人们,他更是看得津津有味,有的把意识到的人身上的理性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有的被灌输进的道德训诫指挥得慷慨激烈,有的在坚守一种语言的壮烈情怀里奋笔疾书,有的在四五六种语言的原野上空虚驰骋,大体上这些人又是两种人,一种是不自觉地以全部生命为赌注要实现某种理想——这种实现只有一条出路就是生命自身被取消在这种理想上面——的人,一种是高度自觉的以部分生命不断消遣以愉悦生命本身的人。他一面感到自我生命默默的疾驶,一面看见别人在这默默的疾驶之上,做出的盲目的或自觉的反抗。一切就是为了在疯狂面前保持镇定。他一笔一划在公司的记事簿上又写下这几个字,与上方用红笔写红笔划的“所有的实现都是……”不同,这一行是黑笔写的。
他知道实现自我的那种欣喜,也曾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某处,自己的念头被某人回应,自己的行为无中生有某种存在物,自然,也看见别人的类似的狂喜,那些名目,那些著作,那些理念,那些公式,那些创造物,他自然更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何执拗,并且会感到某种不可置疑的价值。当时他在开普,所有的居民都是一百多年前从大陆被迫迁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不毛之地的,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伤痛,带着挫折,带着注定跟随一生的否定,他生长在这里,出生时懵懂无知,无知并不代表他无知的东西对他无视,那些伤痛挫折否定里,诞生了一种新的文化,自然,是使得居民可以在此生存下去的文化,但对于新生的他来说,他不要在此生存,自然,这里的文化对他就是桎梏,就是扭曲,就是颠倒,就是某种可怕的存在。对于居民来讲,必须认可这种扭曲的文化,因为往后一直到死,他们都看不到离开这里的希望,必须坚持这种文化,才不至于疯狂,才可能在艰难困苦里寻出一点精神的慰藉来;对于他,就不是这样,他只想离开,年纪小,有学习能力,有出国的现实可能,他想过舒展的日子——像居民们刚刚被迫迁徙来这里时想的那样,于是他固执,一直到离开后,在新的环境里,还是固执,格格不入。
对于开普,他最终站稳了语言上的脚,踩住了开普风俗与思想的尾巴,一言既出,四野生风,生于开普,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开普彻底分裂,穿行在语言里的开普的街街巷巷中,像街巷的暴风和夕阳一样,席卷一切,映照见某种因纠缠而混沌的美,而踩在开普风俗与思想的尾巴上,更是看见了这些风俗和思想如何使出自己的杀手锏,如何气急败坏,又如何在气喘吁吁时滚下一颗一颗硕大且苍老的泪。如此拼搏,他没想到竟然要一辈子的光阴,直到那天清晨,蜂鸟停在忍冬花上,那一以贯之的不可置疑的价值,忽然变得面色温柔起来,他注意到自己是在花园里干活,所求不多,什么都不羡慕,固执和痛苦消失了,一种朦朦胧胧他躲躲闪闪不敢靠近的幸福感袭来,他知道自己这是老了,生命奔腾而过那些峡谷,冲刷掉开普的那些风俗和思想的泥沙,河道开阔起来,他造出了两岸的绿树和原野,如今水量减少,日夜多是涧水一般,这涧水他也爱,很多很多的价值像晨雾一样散了,花园、篱笆、蜂鸟、木屋、器皿、锄头、花瓶,很多细小具体的东西,似乎是一夜之间在他心头绿了,很多很多的时候,他在各种各样的缝隙里,感到春风吹来,价值如此而已,生命深不可测,他说不可,一是说不可,二是说不可。自然,说过便罢,因为他转头看自己的书,都是可,彰明昭著,满脸严肃。
他从满脸皱纹一下子回到中午十二点人们匆匆而欢快的吃饭声中,有那样的时刻,他闭着眼睛,真真切切看见上下眼睑合拢的屏幕上出现沙漠与荒原,视角平缓移动,从高到低,再到沙漠与荒原不见,这样的感受,就像有时在大脑里看见,人们如何受制于自我的动物本能,以及文化训导,如何在本能的支配下和文化的劝引下,看不见眼前要紧的事情,而扑向一种被指定的存在物,为什么这么多河流偏偏瞩目这一条,为什么那么多高山偏偏驻扎在这里,人们好像活在巨大的错位里,在旧有的文化的视野里,在动物的本能的牵引里,从一个所在,到另一个所在,从一个完成,到下一个完成,却总是与自己错开,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修辞手法,修辞立其诚里的那个诚,往往讳莫如深。
本能和文化,使他在疯狂面前,免于疯狂,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开始在引起疯狂的那些事实与疯狂的反应之间,架起了琢磨的桥梁。这桥梁从开始架设的那一天,他就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风雨飘摇,惴惴不安。
2014-10-10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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