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八年李发行实碑识读

淳熙八年李发行实碑识读

先君致政迪功行实

先君讳发，字浩然，系出陇西李氏，广汉什邡人。邑之邕顺乡有上皇观，世传唐明皇帝西狩，尝驻跸其地，故观以是名。其近属有遂家于旁者，即君之先也，乡父老尚能言之。淳化中，广文（乡）进士昂记其观，亦云世居于此。昂于先君为族祖，徙居县之长原乡，自皇考始，曾大父讳保荣、大父讳有质、父讳世通，皆隐居不仕。曾大母廖氏、大母邓氏、母任氏、继骆氏。皇考少孤，慷慨自立，行义信于乡，晚乃恬静独处一室，不复问人间事。君其长子也，天资卓越，自少时固已倜傥不群。其读书，必欲究圣贤用心，耻为空言，傲睨场屋，谓功名可（唾）手取。长入辟雍，学补内舍。时，梁师成以宦侍用事，士不得志者，类资以得官，或以是訹先君，即正色拒之。

靖康之变，君在围城中。伏阙上书，论当世事，不报。乃叹曰，“吾之不偶，命也！堂有慈亲，吾忍使之躬劳苦乎？”遂归。间关险阻，竟达侍旁。会皇考亦厌弃家事，一切诿先君，节衣缩食，瘠己而崇养。居数年，则又叹曰，“吾始力学，冀以荣亲，而愿莫遂。要当教子孙以偿吾志，益买书辟馆，延士而日严之，训尤笃。至忠孝立身之大义，语之未尝不移日也。性孝友，皇妣疾革，君剔股为膳以进，疾良愈。既除丧后，三十有五，年庐于墓侧，凡两周寒暑。每语及之，必泣下。东蜀任公慥尝以文识其事。

皇考五子，君居长，叔弟殁亡，子遗腹生一女。未免丧，其妇议他适，而其家为之定婚某氏矣，君弗知也。妇将私其财以归。□从中察其有他志，以告君。恻然曰，“叔不幸，姑忍之。”他日，又以告，且曰，“外间口语藉藉，兄不为正之，其如门户何？”时，皇考尚亡恙，君不得已，即具白其事，偕内外亲属，侍皇考至其室，俾具所有而籍之，会媒氏亦以其他适告君。骇愕良久，使之终丧而后议。其家内愧，且怨君裁之以正也。欲极力以报，讼于有司，巧诬丑诋，期以中名。时，知州事者主其先辞，将置先君狱。顾其直之在我，不为威屈，力争疾辩。虽以守之强，卒莫能加之，其事竟白。已而，叔之女，皇考命先君子之，曰，“亲意不敢以不承，吾岂衔前忿耶？”抚育逾□，凡衣服饮食，必下己女而先之。既笄，为择良配，以归右史眉山程公敦厚之子侑人。初无有知非己之出者，君子以为难。季弟早殇，皇考又析其已命之产，君无一毫以自与。友爱诸弟，以义勉之，以身率之，有患难如己之忧，非出于强勉者，盖天性然也。其居乡也，凡便于人者，悉力为之，务以及物而不侥其名。有争斗者，皆就君平其曲直，以理开晓，不过一二语，而人自感服。病者，济以药石，产者，赒以薪米，行之久而如初。岁旱，郡邑奔走群望，遂与里人亦祷雨于龙湫，距所居逾二十里，乃步。自家冒日而往，道旁啧啧相语，以为何人，乃如此？归未至家，雨大至，又却家人所进雨具，过门不入，就居邻之浮图设坛而申祷焉。雨三日而足，里以无饥，父老至今诵之。初，君自绍兴丙辰岁荒，以来岁为食，以食饥者，自春徂冬，日以千数，民源源而来，初不知德于我，而先君亦不自以为德也。乾道四年，复大侵，流离益众，台府命官出糶赈济，且诱民出粟。时已行之，余三十年矣。就食者踵至，日以三四万。提刑晁公公遡贻书嘉叹，且索其籍，欲以闻于朝，而不果。五年春，民承旱荒之后，而官不复赈济，流民视岁例，凑于一家，有远自数百里扶老携幼拿釜束薪而来者，日有六万人。其冬，郡太守余公时言莅事之始，首具其事，以闻诸台。明年，本路漕赵□□□摄安抚司事，察其不诬，即以州所状奏于朝。时，枢密使王公宣抚四川，三以其事闻，不报。其后，安抚使薛公良朋、漕王公璠、赵公□惪，继亦剡奏，已而大臣检举奏上官，以九品且致其仕，制曰，“务穑劝分，有司之为政。发廪振之，仁者之用心。尔以布衣，居于下土。因年饥之不足，动义概以有闻。屡出私藏，多所全活，与计偕而已。老从宦牒，则徒劳，勉服官荣，归教乡里，人以是知君虽不用于世，而有及物之仁。视得时行道者，为无愧。虽隐然布衣，而仁心义概，动悟万乘，有不可掩者。时乾道九年闰正月九日也。方疾革，犹顾左右，问今日饭饥之数几何？呜呼，非根于仁者耶？既殁后，凡平日所赈给过门，至有泣涕者。

君生绍圣四年丁丑，淳熙改元二月朔旦，忽感微疾，越九日，丙寅，终于家之正寝，享年七十有八。方未终时，语不他及，比易箦，不乱子孙，虽甚爱者，亦无一言及之。先君游京师，圜悟禅师，克勤骆夫人之宗也，间从之游，闻其绪言，固已视富贵为倘来，而平生超然得丧之外，岂其有得于是耶？先君天资高明，智识卓伟，固自有绝人者。起居话言，惟礼是守，退然若不胜衣，而义之（所）在，则奋然以身先之。虽压以卿公之势，弗夺也。处大患难，濒死而气不少沮，至于恤孤字幼，赒人之急，盖不愧古所谓杀身以成仁者。仲弟远游，而女有当嫁者，君主其婚。比其归，乃捐钱二千缗、田七十亩，助其奁具。后其婿礼有亏，有识皆以扼腕，君不与较。暨先君卒，而其人竟无一奠之及，益见其不较于生前者，为过人也。嫁外族之无归者，凡四人，□□其资遣，勉力以周寒俊，其折券弃责，又不知其几也？训子孙，必以孝悌忠信，曰，“吾行之终身，汝曹当勉之。”

乾道乙酉，季子竑至中都，以僭言建储事，当路不悦，竟文致之□□（岭）表，君处之恬然，不以动其心。与人交，开心见诚，不逆诈其行已也。刚直自守，不为利回。人有小善，必乐道之；不则，必面折之，退亦未尝留于中。故士大夫雅敬君所为，然皆严□□，君亦不恤也。平时重然诺，□（立+義）弱冠已定婚陈氏，时有郡守以召节行者，愿缔姻焉。众皆谓召客且意向慕，弗可拒。君曰，“渝盟不祥，鼎贵，孰不愿附？然吾所守，讵可以是拒哉？”卒谢却之。呜呼！人徒见君趋义若渴，濒老不替，急人困厄，若身蹈之，以为是古豪侠者所为，而不知其履仁蹈义，有所行，必问礼与律何如？其事亲孝，待昆弟友，处己以正，遇人以诚，世所谓解纵绳墨、以侠名者，君视之若奴隶臭腐，唾弃不顾，而不知者，乃以是称之，此君所甚耻也。君虽不获用于世，或闻四方有水旱疾疠，辄忧形于色，人皆怪君为过，而不知其中之所存者。其论天下事，激昂慷慨，利害晓然，听者忘倦，故魏国忠献张公以乡曲故雅知君，书尺往来，惜其不见于用。隆兴癸未，张公都督江淮，君贻书张公，及谓东□何公麒曰，“孟子谓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者，在今日为何如也？”二公悚然，敬其言。君子谓，君笃行著于乡里，义概动于天庭，使先君逢时遇合，推其所为，岂减当世之士哉？此有志之士所共叹，而非子孙之私也。□（立+義）其忍言之？

先君娶同郡杨氏，佽相险艰，实维内助，先十有六年卒。长子□（立+義），以累举进士推恩；次竑，第隆兴元年进士，后君二年殁于岭表；一女，适朝奉郎王种。孙男五人：长寅仲，文林郎，剑南西川节度推官；次宾仲，次康，早亡；次廷仲；次未名。孙女四人：长适乡贡进士钱仰之；余尚幼，其一亦早亡。

□（立+義）卜以淳熙八年五月壬寅，忍死奉先君丧，葬于长原乡古魁之原，从（先）命也。惟君怀奇抱能，卒不一试，故义方之训凛然。方家仲之肄进士也，课其文，日有程，已，则亲较其善否而进之，或至丙夜乃罢。时君春秋高矣，孜孜不倦如此，虽觊其取名第为亲荣，而训之者，必以古人之节。至于穷达，则举而归之天，曰，“希时苟进，吾所耻也，士君子君子之处世，当仰无愧，俯无怍，汝期尽夫在民而已。比寅仲唱名，蒙恩擢畀异等，虽后进生无以任此，人于是知先君平日教督责望之有素，而恨君之弗及见也。呜呼！□（立+義）等何用以对罔极哉？君之所存，固非不肖子之所能识，惟世之论君者，又皆得其绪余土苴，使君之志抑郁而不克伸，是则不肖子之责也。礼谓，其先祖有善而弗知，知而不传，为不孝，□（立+義）不肖不似，弗克以承先志，顾何以自挽于不孝之辜哉！重惟先君子平生行已，大节彰彰，在人耳目，可考不诬。若又泯灭而无闻，其何以见先君子于地下？用敢茹哀吐词，以告于当世立言之大君子，而图其不朽焉？

淳熙八年正月  日孤哀子  泣血谨识

按，碑在绵竹，据友人拓片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