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作者: 最低门槛的高贵 | 来源:发表于2024-10-16 20:36 被阅读0次

火车站永远是热闹的地方,爸爸趴在学生窗口的窗户前,坚守着第一名的位置。

我们大清早搭车,上午就到了合肥,下午学生窗口才开始售票。爸爸把我的录取通知书攥在手上,新生入学可以买半价票。

售票大厅里人声鼎沸,人进人出。我看着行李,堤防形形色色的人。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就两只破包,一大一小,还是三姑送的,里面有一些表哥穿过的旧衣服。

爸爸给我买了一只鎏金的手表,记得29元,亮晃晃的,县城五交化商场买的,那是当时我身上唯一的奢侈品。

临行前,妈妈煮了十几只鸡蛋,让我带着路上吃。家里东拼西凑来的学费,我一半一半地压在鞋垫下面,有点硌脚,但是资金安全,生怕丢了。

正好,唐同学父子看到我的通知书,一问,巧了,我们是去同一所大学的,居然还是同一个县的老乡。二位老人一合计,干脆他们也不用跟着去学校了,让我们结伴而行,这样,他们还可以省下来回的路费。

下午开始售票了,爸爸把头插进售票窗口,只看到他耸动的肩膀,志在必得地买到了火车票,64次特快,半价23.5元,晚上8点多出发,要在天津转车。父亲满头大汗,但是有票在手,任务圆满完成,脸上安定了许多。

父亲和唐同学的爸爸互留了地址,便于以后联系。

我和唐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父亲担心我们不会转车,问了一圈学生窗口买票的人,找到一位金寨的大二学生,他是吉林大学的,去东北正好和我们一道在天津转车。父亲千叮咛万嘱托,好让我们跟吉大的一道走,他才放心。

晚上,爸爸买了站台票,把我送上了火车。车厢里一下子就塞满了人,九月的天气,还是有点燥热。有人在座位下铺了张报纸,直接钻到座位下躺平。我和唐同学坐在了座位上,面对面,有说有笑。那时的年轻人,没有这么多焦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了,爸爸急匆匆地在站台上买了一瓶菠萝罐头,塞给我,说路上可以充饥解渴。

哐隆隆,火车启动了,带着我的理想和全家人的期盼向北而行。爸爸在下面朝我挥手,喊着,注意安全,到校后记着给家里写信。

昏黄的灯光下,爸爸脸色模糊黝黑,显得特别矮小。随着火车的开动,越来越矮小,慢慢消失在夜幕里。

玻璃瓶装的罐头很香,味道浓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爸爸去了哪里,有没有饿着。

后来,说他在火车站对面的汽车站候车室里呆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买了一麻袋大蒜头,搁在车顶上带回了家。

那年爸爸的送别,我18岁,父亲46岁,正直壮年。

我和唐都是机械工程一系的,上大课经常见着,安徽老乡聚会我们还能一起碰杯喝点啤酒。毕业后我和唐同学通过几封信,他的字写得非常漂亮,隶书,神奇的是字个个写的一般大。有一年,唐同学来上海学习培训。我们在徐家汇美罗城下面吃饭,他在十堰二汽工作,做质检,这次来准备考高工。他说,他们那里到处是大山,有空他就骑车在山里溜达。山里空气好,比老家的还要好。他还给我说一些工作中的门道和人情世故,俨然成熟了很多。

又过了几年,说他因为一次医疗事故,不幸去世了。家人里去医院闹事,被逮了几个。离谱的是,他的长子早些年在同一家医院搞成了脑瘫,孩子后来留在了老家,让他父母看着。我不禁想起唐同学的父亲,个子很高,头发花白,遇到这种事,如何释怀?不幸还会叠加。

人生无常,唏嘘。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老家的九个房间的楼房拆了,城中村改造,父母住进了城里。楼下就是饭店商场,热闹非凡。大街上都是车子,人来人往,家里人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幸福的日子来了。

那年春节的时候,爸爸感觉吃硬点的东西,喉咙不舒服,在县医院检查疑似得了食道癌,于是投奔我这里来看病,大上海医疗水平毕竟高些。想不到第二天上海就封城了,看病是种种的不便。医院不停的检查,喉镜就做了两次,就是始终没有给予治疗。那时心想,既然上海医院没有说是癌症,说不定没什么事。

香烟也没有了,病一直得不到治疗,爸爸急得瘦了二十多斤。我也没什么办法,半夜起来在手机叮咚上抢菜,毕竟一大家子需要生活。那时候,抢到一块豆腐都高兴半天。

有一天早上,我骑电瓶车陪他去做检查,回去赶上大暴雨,我浑身上下立马湿透了,冷的直哆嗦。爸爸从包里掏出一条裤子让我换上,立刻暖和了许多。

下午,我骑车带着爸爸从徐汇赶往闵行,有十几公里。路上都是积水,水深的地方没过车轮。雨一直下,眼镜上都是水,爸爸蜷缩着贴近我的后背,有些微热,有些颤抖。那一刻,我能感受到爸爸的体温,那体温隔开雨水,非常暖和。

还好安全到家,我让爸爸先去洗澡换衣服,他却执意让我先去洗澡,生怕我冻感冒了。

那段日子里,来我们家的钟点工老公得了新冠,我们成了次密接者。我们被送到宾馆进行隔离,独留爸爸在家,还有一只小狗。临走前我在冰箱里塞满了菜,让他自己烧着吃。

一个星期后,我们回家,发现菜基本没动。他说,他没心情做,也懒得吃。

邻居告诉我,爸爸那几天一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发呆,没有人可以说话聊天,孤单凄楚。

2022年5月24日,疫情封控有所松动,爸爸迫不及待地要回老家去,同行的还有也是来上海看病的小杨。可惜我不能开车送他们,居委会不让我出小区,只能送他到小区门口。

终于可以回家了,爸爸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由于公交不能正常运行,需要先坐一段公交,然后步行到南站,再坐地铁去上海火车站。我委托小杨带着爸爸去火车站,生怕他把路线搞错了。

那天他戴着白口罩,不知他在哪里找了一根棍子,背后扛着一个大包,前面吊着一个小包。他对门卫师傅挥着手说,回老家了,上海再也不来了。他急匆匆地赶着出去,头也不回,生怕在上海多待一秒。

他在上海呆了近两个月,病没有得到治疗,却糟了不少罪。

五月的上海,正是石榴开花的时节,我在微信上写了一首诗,记录了爸爸匆匆回去的急切心情。

五月石榴红似火,归心似箭不回头。

但愿世间无疾苦,一城终老逍遥游。

后来,他回去又被隔离了一个星期,然后家也不回,直接去了县医院,要求做放射治疗。有一段世间,他能吃能喝,身体好像好了许多。他激动地告诉我,放射疗法很好,不痛不痒的,看来他还能再活几年。

他经常背着心爱的二胡,去公园拉曲子。有时候,有剧团唱黄梅戏,请他去伴奏拉二胡,他就特别高兴,欣而往之。有时候,有人请吃饭,再送上一包烟,那能高兴几天。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意想不到的是那年的九月初,爸爸有次淋雨后发烧一直不好,最后拖不过不得已去了县医院。想不到,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爸爸最后在医院扛了二十多天,开始还能说笑,后来就不言不语了。氧气一直吸着,感觉他呼吸困难,喘气像拉风箱,医生说肺功能部分丧失了。最后他脸上冒虚汗,痛苦抽搐,医生打了杜冷丁,才能安静一会儿。

第一次回去,我在爸爸边上的病床上睡着,两人聊到半夜。爸爸很是高兴,说以前的趣事,说他的一生,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爸爸说,他自己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不到一岁。十几岁的时候,一个夏天,她妈妈和他去抬水浇菜。天热,他去池塘里洗澡。他妈妈冲进池塘,拉溺水的他,呛了水,肺坏了,去世了,说最后吐出来的痰都是臭的。家里没了大人,他十八岁当家,带着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过活。

感觉爸爸的一辈子都在奋斗,讨生活。他不能上大学,不能参军,不能进剧团,忧郁不得志,只能在田间地头施展才华。

他在农村做了几年会计,又做了几年民办老师。那几年,家里日子比较安稳。农村里的红白喜事,有人请他去做账,这是发挥他才能的地方。至于,春节给人家写对联,给别人念信回信,自然不在话下。爸爸从不推脱,有求必应。

神奇的是,爸爸还会画符,不知哪里学来的。有人领着小孩子来我家,说是炸鳃(可能是腮腺炎)。还真是,脸都肿了半边。爸爸拿着毛笔蘸上有点臭烘烘的墨汁,在小孩脸上画符转圈,口里还念念有词。后来,病还真的治好了。爸爸后来解释说,可能墨汁有点疗效。

经常有人找爸爸算一下生男生女,这时候爸爸会问一大堆问题,然后推算,给出结果。这件事我觉得很神秘,至于准不准,不清楚了。

那天正好是国庆节。在殡仪馆里,爸爸从冰柜里面推出来,头上,眉毛上满是冰霜。我打了水,拿着毛巾给爸爸最后一次擦了脸。爸爸嘴巴微张,我和弟弟用毛巾蘸水揉搓着他的下巴,合上嘴。爸爸脸上还有点肉,以前的样子,身上却是皮包骨头,腹部整个凹陷下去,髋骨突起,整个人变了形。请来的师傅给爸爸穿上了新衣服,一层又一层的,让他体面地去另外一个世界。

告别厅里,亲朋好友都来了,给爸爸送行,去另一个新世界。爸爸的像片两眼囧囧有神,应该经过电脑处理了,音容宛在。

三姑小姑哭的最是撕心裂肺,哀叹从小长大的兄弟就这么没了。

一缕青烟上天,爸爸变成了匣子的一堆灰白的碎骨。

到县城公墓的车子上,我把匣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搁在腿上,这是我长大后和爸爸最亲近的一次。匣子还有温度,是爸爸的体温。曾经高大的父亲,小时候让我骑在肩头的父亲,如今浓缩在一尺见方的盒子里,在我身边。

弟弟一路丢硬币,过桥就扔一只,讨好道上的孤魂野鬼,避免纠缠。

山上翠柏葱葱,爸爸的墓室在第一排左边第四个位置,边上有几个熟人的墓。还有个小孩子的墓,相片上看着很稚嫩,有人说是出车祸去世的。坡道上扔了很多贡品,山上的狐狸不愁吃的了。

我把爸爸的匣子小心翼翼的放进了大理石砌的墓室里,就像抱着一个婴儿放进摇篮里。墓室里烧了纸,里面不湿。爸爸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亲朋好友在山脚下烧纸,放鞭炮,磕头,送别爸爸。记得那天特别热,大家都汗流浃背。

那个肯为我拼命的人留在了山上,那个为我挡着死亡之门的人永不得见了。

中午时分,大家在饭店吃饭,笑语满堂,毕竟该悲伤的时候悲伤,悲伤过后还是要欢乐,继续新的生活。此刻,半身不遂的妈妈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带给她好的或者不好的消息,她以为爸爸还在医院里,还在世上。

大家一致商量,还是让德高望重的三姑去告诉妈妈,爸爸已经不在了。一行人去了家里,我躲在门外,不敢进去,实在不忍看到妈妈绝望的老泪纵横的脸。

一阵嚎啕,陪着她五十多年的人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人给她讲外面的趣闻,给她买楼下的小吃烧烤了。

我进了门,大家围着妈妈,劝慰着她。妈妈眼睛红肿,说你们跑进跑出,都把我瞒得死死的,她都没有看到他最后一眼。

那年的送别,也是永别。我47岁,爸爸却永远定格在了7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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