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Lady章
西瓜以绳络悬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人间草木》汪曾祺
在蓝色高温预警的日子读到这样一句话,恨不得身边也有一口深井,吊一个西瓜在里面,捞上来冒着沁沁的凉气。
汪曾祺是位烟火气十足的作家,从花草食物,到各地风俗,明明是最普通的日常,其中的乐趣也被他描摹得淋漓尽致,最市井的麻婆豆腐咸鸭蛋,在他笔下能把人读得饥肠辘辘。
算起来,他也是“小确幸”的代表吧。
“联大的女同学吃胡萝卜成风。这是因为女同学也穷,而且馋。昆明的胡萝卜也很好吃。昆明的胡萝卜是浅黄色的,长至一尺以上,脆嫩多汁而有甜味,胡萝卜味儿也不是很重。胡萝卜有胡萝卜素,含维生素C,对身体有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知道是谁提出,胡萝卜还含有微量的砒,吃了可以驻颜。这一来,女同学吃胡萝卜的就更多了。她们常常一把一把地买来吃。一把有十多根。她们一边谈着克列斯丁娜·萝赛蒂的诗、布朗底的小说,一边咯吱咯吱地咬胡萝卜。”
——《昆明的果品》
战争时在西南联大读书的回忆,是汪先生许多书籍的主题。在他的记忆里,那些穿越火线、偏居西南一隅求学的孩子们,生活简单但精神世界依然丰富,钱不多也可以寻到昆明好吃的饭馆把酒言欢,即便是战乱跑警报的紧张气氛中,也不忘琢磨生活的边角,记得哪个同学爱穿什么衣服、随身带什么东西。
比如“一位研究印度哲学的金先生每次跑警报总要提了一只很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一个女朋友写给他的信——情书。情书充满了英国式的机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气。”
这样轻松淡然的文字气氛,让人忘了防空洞外的烽火连天。反过来说,恰恰是经历了战火,才有了文字里随遇而安的散淡。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的、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乎夸张的旺盛。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着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
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昆明的雨》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它们开得不茂盛,想起来什么说什么,没有话说时,尽管长着碧叶。那一年,花开得不是最好,可是还好,我遇到你;那一年,花开得好极了,好像专是为了你;那一年,花开得很迟,还好,有你。”
北京蒲黄榆9号院是汪先生晚年居住的地方,曹禺曾打电话问,“你住的那个地方怎么那么奇怪,怎么叫‘捕黄鱼’?”汪先生就做了一番考证,并写成了文章,原来蒲黄榆是把东蒲桥、黄土坑、榆树村三个地名各取其一个字拼合而成的。
想必蒲黄榆9号院里,“花开得好极了”。
《我的老师沈从文是怎样讲课的》一文里,写到沈先生喜欢在课堂上谈论风景和人物,“沈先生谈及的这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
无心机,少俗虑,说的何尝不是汪先生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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