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是一个初冬的清早,山间的一条滚滚流动的湍急的小河边,茶花立在那里已经有些许时候了,这时节一切的农忙都在收尾了。东门铺子的老欧今早上同妻子拌了嘴,赌着一口气跑出来,此时嘴里正叼了支旱烟在田坎上走着,突然瞧见不远处河对岸的老虎岩上有一个人在那里,穿着身鲜亮的衣服,在色彩淡然的初冬山间显得极其打眼,他定眼看去竟是茶花,心想着一大清早不知道在那里做些什么,又想起最近他在寨子里那些不好听的事情,就不再去看他了。
茶花站在河岸的高地上,悬空突出的一块石板,寨子的人称这里为老虎岩,说是以前曾有一只老虎叼了一位漂亮新嫁娘从这里跳到了对岸。茶花怔怔地看着眼前湍急的河流,窄窄的河面,水流却是急的吓人,白色的胡须在凸起的石岩上翻滚着,像是书上写得恶兽般,快要张开一张血盆大嘴。
但他没有害怕,一丝一毫的恐惧都没有,他想起自己的罪恶来,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爷爷捡到自己的那片茶花林子来,带着一丝一丝的寒凉的气息,地上却是温热的,露珠布满了黛绿的叶片同洁白的茶花。想起尧一川掐了脚下一种空心的草,那么一小截的绿色,做了管子。就朝着茶花的花蕊里吸去,甜甜的,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春日晴空下采蜜的蜂蜜。
这做了许多美梦,可是如今他被自己折磨着,被这片土地折磨着,没有一点希望了。
茶花纵身一跃便跳入脚下湍急的河水中,耳畔顿时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整个身子,躺入了河里,有光穿过河面,斑驳的光撒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一幕被老欧亲眼看看到了,说了不去看,可一瞥过去竟看到了这等吓人事,他后背一阵发凉,许久才大喊了出来:“茶花跳河了——茶花跳河了——”
寨子里有人敲起了锣,大喊着——“茶花在老虎岩上跳河了”。尧一川那个时候还在临水寨子同他妻子聊着些什么,听到消息便发了疯地跑去了临水寨子。
河滩边围满了人,声音纷乱如麻,像是场不公正的战争,杀戮的荒缪,只是听着便让他觉得满世界的面目狰狞。
“你们给我让开!让开!茶花——茶花——”
水性好的人已经下去摸了,没发现人,想罢早已经随着河水飘至下游了,看不见了。
有人轻声说道:“死了也好,免得再给我们驿道寨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来。”
“对啊,他既然想走,就让他走吧!”
“不过倒是可怜他家里的爷爷了。”
……
尧一川步子愈发的急了起来,同湍急的河朝下游跑去,寻了整整半日,在下游的堰坝里发现了茶花,河岸边一座碾坊传来运作的声响,水声潺潺,初冬的山间到了下午愈发的幽凉,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一切都柔和了下来。
他把茶花的尸体带到了岸上,激动的哽咽让他呼吸紊乱。他重复按压着茶花的胸脯,可茶花发白的身子仍旧软塌塌的,没有任何反应,事实上茶花早已没了气息。
那冰冷而柔美的脸庞,像朵盛开在水里的白莲,而此时此刻又像端躺在四壁漆黑的深井里。
尧一川便又抱起茶花朝破庙跑去。此刻夜已黑,他浑身发颤,思绪却没有一丝顾忌到自己的脚已经发了酸,他一边生着火一边不停说:“茶花,你要挺住,你会没事的!”火生起来了,四下亮堂了,他重复按压着他的胸口,不停地搓着他的手,但火焰的温度已经传不到他的身上了。他仍旧没有放弃,紧紧地抱着那具发冷发白的身体。
他磕着响头,一边说:“山神求求你救救茶花吧!你不是要保佑他好好的一辈子吗?我求你了!”
他的额头破了,那深红色的痕迹在地上染开了
他头有些昏昏然,突然胡思乱想起来,想起以前在乡绅那儿他曾像个说书先生那样跟他说起过牡丹亭的故事来,生者亦可死,死者亦可生。然后像又是生生死死走了好几遭,又想起聊斋里的画面,耳朵嗡嗡乱响一阵。
他抱着茶花一直到了第二天,黎明的光投进了庙宇里,直到移到了脚边,他盯着外头明亮的世界,这个清晨是从未有过的清静。那双无望的眼,又渐渐被泪的潮涌占据了。他抚着茶花的脸,低下头轻轻地在的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把茶花埋在了这庙宇旁,便回了寨子去。
12.
尧一川回到寨子的时候,却传来了茶花爷爷去世的消息,这老人是在昨天夜里走的,今天早上有人来他家跟他说起茶花的事情,却发现这老人在火塘边就这样走了。
尧一川站在门口许久未敢踏过门槛,一会儿后他便用额头撞着木板,“都怪我昨晚莫回来,都怪我昨晚莫回来………”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内心深处的痛点。
他的眼还是红肿的,这下子又犯起了泪光,一道热泪滚下来了,他朝着头上的天喊去:“茶花!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这个早晨实在清净的不行,这也在猛然间让他冷静了下来,开始想起些久违的事来。
他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着走着弄到今天这种地步的,有些惘然,也在不知不觉闹出这么多事情来。可是,这荒唐吗?整个身子一下就瘫在了地上。
后来听说他妻子跟着另外一个男人朝下游去了,这件事倒没有引起他多大的波澜,最后他在屋里准备了三天,然后出发离开了大山。
他望着这片湛蓝的天,想着他定是被那巫师下了魔咒了,在地方上的怪异气息他觉得可怕起来,他要出去,去外边的世界。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家里还在西门处的客舍里,当晚自己还同着那些客人有说有笑着,第二天一起床便发现屋里除了他父母外,再无他人。那些热情的人,一个个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那时,天湛蓝,水清澈,男人同男人有了故事,周遭的一切仿佛是一种混沌意识所形成的巨大的气压,把你压来。
深刻记忆里,便是自己成了个驿站,纵然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掉命运的桎梏,尽管驻在脚下的是最亲切的土地,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不停祈求神明降雨,消灾消难,却求不得你一双翼膀,那歇脚人的身影早已渐渐离去……
13.
回到三十年后。
驿道寨已变成了当地旅游的热门景点,各家各户都修了杏黄色的木楼子,安了讲究的古朴窗棂,楼道里是擦得油而发亮的木质地板;城楼被翻修了好几次了,险些成了危楼,楼上散发着新漆的气味,房顶被刷了大片的白,请了画师在上面画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画来,细细看来,那线条真是描得不入流。
戏台修葺的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愈加的新,仍旧有戏子上台表演,在规定的时间里,固定的那几首曲子,用来取悦台下这些外地的游客们。
眉眼带笑,笑却是那么没有温度,凉的令人发指。
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环顾四周,想罢是早没人还记得那个美人了。
三十年前他一个人离开了大山,先是同他在城里的年轻叔叔那里工作了一些年,后来两个人去了省城,一路闯荡到了今天。
汽车驶过这片山地,继续往前开着,连亘的青山渐渐的化为一片片的广阔的水田,平原地带的显著景致。这时,尧一川从未有过的美好的情绪在心头上缓慢酝酿着,从今往后他的心里便没有什么使他牵挂了。
茶花,现在世道变化的与往日的种种一切都不同了,在外边,尤其在大城市里,到处都是汽车,有商场,有许多好玩的去处。我还有个同事,他有个弟兄每天都会在他下班的时候来接他,上班的时候来送他,后来我打听到了他们两个竟在一块同居了。后头我便跟他做了朋友,他引我去见了他的弟兄,那老兄人豪爽我同他聊的非常来,经常下班没事同他们去清吧还有去街边的大排档吃夜宵,“大排档”后面我会给你解释的,吃夜宵你并不陌生但这个时候的夜宵同那时我们在火塘里煨一个红薯或者玉米不同了,还有这“清吧”你肯定会觉得陌生吧,其实就是一个清静的地方,灯光朦胧,环境优雅,有人会他吉他唱一些民谣类的歌曲,当然没有你唱得歌好听,不过想一想你这下肯定懵了吧,放心,“吉他”、“民谣”还有“鸡尾酒”这些东西我都会为你慢慢解释的,就像以前那样听你耐心给你讲外边的故事。还有一种甜点,忘记叫什么名字了,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跟他们在一块玩虽然很开心,但是我只是会时不时的想起你,一个中年男人了,还爱哭鼻子,真是难为情。我想我们晚生一点或许会好一些。在你离开的每一天,我每天都在想着你的那些好,重复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从头至尾,那些言语,那些欢笑,昨夜我又梦见了你,梦里你。我告诉自己,愿你每天都来梦里看看我,哪怕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
尧一川拿着一个乌漆的木盒子,这是那个美人在这个世上给他的唯一寄托。他轻轻抚摸着道:“茶花,你放心,这下半辈子我会好好的陪着你,我现在的生活过的很好了,我这就带你到外面去看看,原谅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坐在前面同行的一对情侣又靠在了一起,他见了便紧紧地抱住了自己怀里的乌漆木盒子,这次他安安稳稳的睡去了。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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