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我带着妻儿,在凛冽的风雪中,回到父亲的老屋。
父亲独自坐着,炉子的火烧的正旺。看到我们回来,父亲站起身,对我和媳妇儿笑了笑,自顾自地埋头去忙活些手里的什么。媳妇儿大声说:“爸,我们回来了,林林回来了。” 父亲抬起眼,看了看我们三个,媳妇把儿子推到他面前,试图唤醒他的记忆,父亲似在努力回想,说了声:“闺女,你回来了。”
父亲最近两年,记忆力衰减的很严重。医生说,这与多年前他那次脑梗有很大关系,那脑梗的区域,恰好是影响到他记忆力的区域,并且会随着年龄的增大,记忆力会愈加的衰退。
我看了看父亲的老屋,家里收拾的很整齐,很显然两个姐姐经常过来收拾。我们这里,女儿是不能大年三十还在父母家,迷信的说法是不吉利。姐姐们已经把过年该准备好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基本不用我做儿子的操心。
我带着儿子开始忙碌起来,贴门对儿,贴福字儿,给大门口挂大红灯笼。儿子跟在我后面打下手,不时问一些问题。
想起多年以前,过年时,我也是这样跟着父亲打下手,贴门对儿,贴福字儿,给大门口挂大红灯笼.....
那时,母亲还在。母亲对过年的各种规矩如同一个博士,对我会有各种禁忌要求。她会不时的从弥漫着各种香气的厨房里出来,仔细检查父亲和我做完的工作,是不是合格,而后满脸笑意的返回厨房,厨房里会不时传出来饭勺炒菜的声音。
于是我知道,会有一顿丰盛可口的饭菜在等着犒劳我们父子。
这是自小居住熟悉的老屋,这是熟悉的老巷子,这是熟悉的家乡。村子里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儿子兴奋的笑脸, 触目所及到处的红色,让漂泊在外的我,从心底里涌出幸福和温暖。
家乡、老宅、父亲,永远是心底最明媚的绿洲。回家过年,像一把开启绿洲大门的钥匙,开启记忆最深处的幸福感。
只是这幸福感被打了折扣。那位曾经为了我们回来过年,会准备大半个月的老母亲,离开了人间。
父亲院子里的老狗,走过来用鼻子嗅了嗅,摇着尾巴,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显然她还认识我。
这是母亲在世时收养的一条流浪狗,在老宅里有很多年了。
远远近近,不时传来鞭炮声。村子里,每一户人家门口,有忙碌的身影。他们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情:门对儿,福字儿,大红灯笼。猜想他们家的厨房里,也都有一位忙碌的母亲吧。
这是大年初一前,特有的忙碌和静寂,一切忙碌,都是在为随后的那一天准备着。到了初一,所有的工作都会停止,大家忙着走街串巷去拜年,以前这里还有风俗:拜年时间越早越好,以至于很多人天还没亮,都已经走在路上。就有了天还是暗着的,街头巷尾就有了影影瞳瞳的身影。每个门洞里,不时传来:过年好啊....过年好,过年好…问候声此起彼伏。街上的人影一直会走到天亮。天亮人们也不会闲着,会到某一家熟悉有威望的人家坐下来,谈谈一年的经历和际遇。
家乡里的习俗,是父亲带着孩子拜年。小时候的我和姐姐跟着父亲身后,每年挨家挨户给本家亲朋好友们拜年。
后来,一个本家叔伯去世了,他是父亲的拜年小团队领头人,经常会组织一大家子本族的人拜年,不同家庭的父亲与孩子,组成浩浩荡荡的拜年队伍,煞是壮观。
很健康的他,忽然就那么去世了,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后的拜年团队,没了组织者,自然就散了,大家各拜各的年,依然是本家族的那些人。
再后来,姐姐都出嫁了,外出拜年,只剩下父亲和我。父亲的鬓边,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出现一丝白发。
有一年初一,父亲整理好衣服,正准备带我出去挨家走动,他忽然停了下来,想了想说:“今年你去拜年。你大了,以后就代表老爸去吧。老爸年龄,不适合走那么远的路了。”
于是,我就成了代表这个家庭外出拜年的主角,独自一人。
不知不觉间,我在这样重复的循环中,走过了几年,直到工作,离开了家乡。
这次再回到家乡,年轻时两条腿走过祖国大西北沟沟坎坎,可以坐四天三夜火车不休息回家过年的父亲,居然把媳妇当成了闺女。
岁月无情。
没有什么,可以敌得过时光流逝。
做完年前该做的一切,趁着难得的闲暇,带着儿子到附近镇子上走了走。集市还有很多辛劳的商贩在叫卖年货。大年三十,他们依旧在忙碌,为的是多卖一件商品出去。忽然想到他们的背后,不也都有一个家庭,在袅袅的炊烟中,在春节的年味中,他们的妻儿父母不也在期待中等待着他们返回的身影。不论贫困还是富贵,也不论白身还是功名,一样的期盼,一样的情感。
随手买了一个吉祥猪,2019年是猪年,那就让来自家乡的吉祥猪,陪伴我们回到自己的城市吧。
和儿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今年他在学校的比赛中,获得两个国际奖项,一个银奖,一个铜奖,很高兴。我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
儿子说,他未来是想出国。在学校组织的比赛训练营中,他感觉到了差距,他的思维因而在变化,不再满足当前取得的成绩。儿子兴奋地说着,我转过头去,看了看日渐长大的儿子,有点陌生感。
他的目光已投向远方,投向比自己父亲去往的地方更遥远的远方。
儿子说:他已经报名参加学校一活动,不能等到寒假结束,就要回学校,住校学习。
“不在家过正月十五吗?”我问。
“过了正月初十就回校。”儿子回。
不远处,一对年轻的夫妇走过,身边是个小小的人儿,被爸爸牵着手,蹒跚走着。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奶奶家。” 年轻的爸爸说:“过几天,怎么想奶奶了?”
年轻的妈妈说:“能不想吗?从小跟着奶奶....那算是她老家了。"
”是做火车去吗?“
”是坐飞机去 ...奶奶家太远了...."对话断断续续,最后消失不见。这应是一对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返回家乡过年的夫妻。
目送他们的背影越行越远,忽然感悟: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追逐远方的人。为了自己心中的追寻,我们走出家乡,远离父母,背井离乡,只为心中希望。这对年轻的夫妇,我的家乡就是他们的远方。我驻留生活的城市,就是家乡的远方。即使我儿子,也有了属于自己希望的远方。
家乡相对于我们,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驿站,注定会被前行每个人抛在身后,成为记忆深处静止的一个点。
为什么还有不舍的缠绵,难忘的记忆在里面?
那是因为,家乡更有着父母家人慈祥的面孔,温暖的爱;有着幼时的伙伴,有着洒满阳光的老巷,有着曾经充满欢乐的老宅 .....这一切,组成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我们去村后那边走一走吧。“身边的儿子说。村后是儿子上幼儿园,曾经每天都被他奶奶接送。他在那里度过几年,直至上学离开。
我们很快到了幼儿园紧锁的大门旁,儿子说:“楼后面是一排大杨树,还有个锅炉房,不知还在不在。”
他带着我,熟门熟路的走到一处矮墙边,向校园里看去。锅炉房墙面画满彩绘,似乎已做他用。那排大杨树还在,树下是几个滑梯之类的大型游乐设施。
儿子静静的看着校园里面,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在回味过去,更是在凝望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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