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书协李尚星/口述/赵仁珪)
启功先生(1912年7月26日-2005年6月30日)在遗嘱中曾专门提及他的一位学生,并呼之为友,而启功唯一的口述史《启功口述历史》,也正是这位学生参与记录整理——这就是已逾古稀之年的中央文史馆馆员、北师大教授赵仁珪。赵仁珪认为,启功成长经历也给当下带来一个新课题和反思——现在的教育体制能否再培养、“复制”出像启功这样的人才?他表示,启功也曾反对设立书法专业硕士与博士,并从来不说书法能够成为一个专业,启功先生说:“写成什么样就叫书法博士了,写成什么样就叫书法硕士了,没有标准,无法判断。”
1987年,启功先生笔会挥毫赵仁珪是1978年恢复研究生学制后北师大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的首届研究生,也是当时启功专门带的两位门生之一,那一年,启功66岁,赵仁珪36岁。2017年6月,在启功先生诞辰105周年将临之际,赵仁珪编著的《启功评传》出版。
5年前,在启功先生百年诞辰前,赵仁珪曾在北师大丽泽园家中接受了《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的专访,“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在启功先生105诞辰之际,旧文重刊,追忆启功先生的学艺人生。
赵仁珪认为,启功先生的文化成就能够横跨学术与艺术两大领域,而且是“通才”式的学者和艺术家——启功之所以成长为启功,也就给当下带来一个新课题和反思,“比如,我们现在的教育体制能否再培养、‘复制’出像启功这样的人才?如果这样的教育体制不能轻易地改变,我以为是无法再培育一个‘启功’。”
老骥伏枥,壮志不已艺术评论:你曾在启功纪念大会上发言认为他更是一个博大、专深的学者,但就社会上而言,很多人提起启功还是觉得他是一个书法家,甚至他的画名、鉴定名声都被书法给掩盖了。我想分几个方面聊,先从你前几年整理的《启功口述历史》开始吧,启老在生前相当长时间都不愿意口述历史,最后为什么直到91岁高龄才请你来做这个,我看你在书的后记中也提到了一些,但是有些话不是太详细,他91岁之前有想法做口述历史吗?
赵仁珪:实际上他当初是不愿意做口述历史的,主要是因为他不愿意重温痛苦、重温苦恼。因为启先生的一生坎坷非常多,不管是生活上的还是政治上的,一生非常坎坷,或者说是多灾多难。他每当回忆这些往事时,他都非常伤心,所以就不太愿意想这段事,尽量埋在心中,不愿意触动它。生活上主要是小时候和青少年时期孤儿寡母,生活无依无靠,完全靠朋友的资助,靠祖父的学生帮助……
可爱的启功大师艺术评论:是啊,他幼小时失去父亲,后来祖父辞世,靠祖父的两位学生募款2000元才生活下去。
赵仁珪:当时筹集的是2000元的公债,后面也有一些利息供他上学。但(生活)还是很困难,启先生后来为了解决这样的苦难,有时候还要去卖画,自己贴补点家用。启先生有一个世交,天津的周先生,很看重启先生的才华,说:“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我供你上大学,出国留洋。”但是启先生一方面感激,一方面就心想:“我一个人出国留洋了,我母亲怎么办呢?我姑姑怎么办呢?”所以很多人其实不了解启先生这种窘况,一家生活都得靠他,尤其到成年之后,他要担起家庭责任来,要养活母亲姑姑,所以生活非常苦,从小是个孤儿——所以他一直敬重汪中。
启功大师《节临大观帖》艺术评论:汪中也是幼小就失去父亲。我十年前陪启功先生在扬州,他曾专程要去扬州郊区找到汪中墓,老人说,“青年求学时汪中便一直是自己的偶像,汪中,汪容甫,那是祖师爷!”后来到”大清儒林汪君之墓”前,认认真真鞠了三个躬,很让我感动。
赵仁珪:启先生用自己挣来的钱买来的第一本书,就是汪中的《述学》——他为什么特别对汪中具有亲切感呢?因为《述学》里面有一封信,信里意思是,每到寒夜,汪中只好与他母亲相拥取暖,流落街头,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天早晨。所以启先生每每读到这儿都要掉眼泪,不断地从汪中的事上引起自己的痛苦回忆。所以在生活上他不愿意过多地回忆。从政治上来说,不断受到冲击,因为启先生是清朝皇家后裔,“反右”中也不能幸免。
打成“右派”时,老伴儿整天哭哭啼啼的很痛苦,启先生就劝她,说肯定我是右派:“我不是‘右派’谁是‘右派’啊?资产阶级都要革我的命,更甭说无产阶级了。”大有那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感觉。虽然启先生很豁达能想开这些问题,但事实上,终究是对启先生造成一系列政治上的压抑。不光是工资减了,生活费少了,连上课讲课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一直在政治上受到压抑,一想起这些他就很痛苦,不愿意多回忆。有一次在我整理这个口述历史之前,有一位东北的女记者,访问了启先生几回,死说活说地磨,要启先生回忆经历,启先生没办法就说了几次。后来启先生跟我说,每说一次夜里都难受得睡不着觉,所以就不太愿意再说了。后来这女记者出了一本书叫《启功杂忆》。
艺术评论:那启老当时同意出这本书吗?
赵仁珪:没同意,她就是根据当时启先生说的那些内容,又增加了很多想当然的东西,连写带编,所以启先生也不太满意,就更不太愿意了。后来还是因为启先生年纪渐大进入晚年,很多人都觉得启先生身上有很多值得写的东西,是历史的见证。
启功大师青少年时期的留影艺术评论:对,从晚清、民国直到1949年以后的一些运动与文化大事,他都可以说是经历者与见证者。
赵仁珪:所以各方各界都呼吁启先生能够写,从政协,从中央文史馆,大家都有这个呼吁。所以后来启先生就接受了大家的呼吁,给后人一个交待。
艺术评论:他当时为什么就选择你作为口述的记录与整理者呢?
赵仁珪:因为我在他身边,在这之前很多事都是我帮着做的,再说启先生眼睛已经不行了。
艺术评论:所以很多事情你清楚一些。
赵仁珪:对。他说我记得还是比较忠实的,当然有些地方有加工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都是根据真实的谈话提供的。讲几次就整理出一部分来,有些他提到的事情我还得去查一查,包括他家族在晚期的一些经历。这样整理完了以后我再细细慢慢地读一遍,他同意了认可了,记录没有违背他的意思,这样一步一步记下来,就成书了。
现存最早的启功大师照片,约10岁时与祖父(左)和姑祖丈(右)合影艺术评论:那整个口述历史用了多长时间?
赵仁珪:用了几个月吧,不到半年。但如果把整理的时间算上那就半年多吧。
艺术评论:因为还要考据、考证。那他讲的时候有没有(情绪激动)?
赵仁珪:当然讲到很感慨的事他也很伤感。遇到他比较愿意讲的事,比如谈到他的老师陈垣先生怎么帮助他、提携他,他当时也挺兴奋的。所以他还是饱含感情来回忆的。
艺术评论:对。有些回忆他还是真正直面的,比如我看他讲到第三次去辅仁大学之前很短的一段时间因生活所迫在伪机关当过小职员。
赵仁珪:只有两三个月吧。
艺术评论:但对他触动很大,包括后来陈垣听说后对他说了一个字“脏”!当时我看到这一段心里“咯噔”一下。
启功大师《临米南宫镜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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