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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素弦宁心
壹
青城人素爱听曲，大户人家逢年节庆定要将城中有名的曲团请到家中，丝竹管弦奏上几曲名谱，如此，这个节日也便过得颇具雅兴。寻常百姓虽难得请到曲团光临，却也有专门听曲的乐台可供其欣赏。到乐台演奏的多是些小曲团，不过年年都有婉拒了大户邀请，不愿拘在宅中，喜欢热闹的知名曲团来此助兴。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乐台捧场的人很多，节庆时需得提前三日到乐台管事的账簿上登记了名姓，演奏当日才能在乐台院内有一席之位，否则就只能挤站在大门侧旁。若是晴空还可与星辰为伴，若是雨雪天就要为听曲受些寒了。
来乐台听曲的也不尽是平头百姓，一些大户家的子女，总爱凑分热闹，往往便会央求长辈首肯，用过晚膳便由仆从丫鬟陪着来凑热闹。他们听曲常是即兴而来，倒也没有谁私用特权占据席位，来晚了没有空位，便和众人一同站在门旁。
青城人总是谦和的，相互之间极少因地位或利益而心生怨怼。
其中缘故，说来也和听曲切切相关。
四十多年前，青城有一支曲团闻名全城。说是曲团，其实只有两人，男子吹洞箫，女子弹箜篌。两人仪态皆不寻常，尤其是女子，一袭月白罗裳，发饰简洁雅致。演奏之时，音律从修长灵巧的手指间流出，曲风悠然大气，丝丝缕缕沁人心神，宛如仙家乐曲。
据说二人合奏之时，听者便会醉入恬静之中，连脾气暴躁之人此刻也能寻得一隅安宁。静心听完一曲，心中芜杂的思绪已然抚平。
因为这安神的功效，除了节庆时照例要听曲，青城人也渐渐有了每逢大事，就请他们来奏一曲的习惯。婴儿百日，老人过寿，甚至红白喜事，都少不得他们。
两人也如其曲风般平和，总是温柔地应下每一场邀请。有时一天来请的人多，就排一个轻重缓急，丧病优先，普通庆祝在后。因为无论是安抚逝者亲友，还是为逝者奏一曲安魂曲，都是要倾注满心的同情和关怀，才能真正安人心神的。
这二人于青城人来说，虽不是神灵，却无疑是最亲和的守护者。守不了身体安康，却守得了心灵宁静。于是四十年来，二人便被青城人以“安宁公婆”尊称。
贰
作为安宁婆婆的外孙女，唐浅是伴着邻里的赞美之词成长的。
自幼就听着坊间流传的佳话，有关安宁婆婆的小故事，唐浅已是耳熟能详。某年安宁婆婆用一首新谱的曲，抚慰了刚刚失去丈夫，悲恸已极，几近失神的女子；又有安宁婆婆为新生儿作曲，让哭闹了两个月的孩子转了性子爱笑起来。此间故事，不胜枚举。
每次唐浅带着刚听来的故事，去询问个究竟时，安宁婆婆总是抿嘴一笑，耐心地修剪着庭中的沙棠枝，答道：“曲子谱自人心，听曲之人也是用了心的，将心比心，有一天浅儿也能奏出安抚心神的曲子。”
几十年来，岁月的痕迹已经爬上了婆婆的额头和发间，但她的声音却依然温柔而不喑哑，只是比年轻时多了几分沉稳，一如她的曲音，温柔中有岁月的沉静。
在唐浅心里，婆婆和她的沙棠树，是有一丝神秘色彩的。
整个青城只有这一棵沙棠树，婆婆极爱它，却从不告诉唐浅它来自哪里。只是像回答为什么她的曲音可以宁神一般，抿嘴一笑：“有天浅儿会知道的。”
唐浅只得溜去问趁着暖阳下棋闲聊的老人。他们却也并不知沙棠树确切的来历。但有一点是极肯定的，这棵沙棠不一般，蕴含了婆婆的感情寄托。
“小浅儿，这棵树，是你父母和安宁公去世那年，安宁婆婆自外地带回来的。那时树和你，都还是小娃娃呢。”
唐浅想起，每逢她生辰，婆婆总会摘下几朵精致的沙棠花，以花作辅料，做出好看的汤羹为她庆生。故而唐浅猜测这株沙棠兴许是她们故去的亲人所赠。
“见花如见人，保佑浅儿平安成长一类的吧。”唐浅依照故事中的情节，煞有介事地分析着。
当然了，不用说，父母及外公去世的原因，也是问不出来的。
对此唐浅也从不怨。她听说过，二十年前，外面的城远不像青城这般安逸，有天灾也有人祸。动荡的时局中，总有一些人就此走散，各自天涯，再难续亲缘。音信难通，除去造成悲恸的分离，也给那个年代轻轻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老年代的神秘感。唐浅这么想着，很容易就原谅了婆婆的一问三不答。婆婆夫妻恩爱几十年如一日，琴瑟和谐，由人及声。外公的故去，想必也是婆婆的心头之伤。婆婆不愿说，唐浅便不问。毕竟经历过动荡的人，才有资格决定是否讲出她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也与唐浅有关。
受安宁婆婆的影响，唐浅学箜篌是极认真的。
每日若没有跟随婆婆赴约奏曲，她便倚坐在沙棠树下，怀中抱着箜篌弹拨练习，身侧随意散着笔墨纸砚，若有灵光浮现便提笔简记下来。
试音、谱曲、奏给婆婆听。时光就这样悠悠然然地过着，像青城每户人家那样，心神宁静。
慢慢地，唐浅的箜篌也小有了名气。城中再有喜庆之事，也渐渐爱专请唐浅来演奏。她的曲子虽不似婆婆那般安抚人心，但天真无邪的心性也使她形成了自己欢悦的曲风，喜事请来刚刚好。
这天，青城首富萧老爷子八十大寿。
萧老爷子古道热肠，虽有家财万贯却并不私享，常行善事，城中医馆、乐台的建立，甚至城门的修葺，都有萧老爷子一份功劳。老爷子亦是备受青城人爱戴之人，此次大寿，人人都愿前去送份贺礼。
于是老爷子干脆便公开办了宴席，关系最近的亲朋均有席位，其他人也可以随意进入厅堂，给老爷子送上祝福，还能品尝萧家大厨拿手的点心。
这等场合，自然少不了箜篌演奏。不过萧老爷子没有请安宁婆婆，反而有意请了唐浅。
“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了，听说浅娃儿曲艺近来有接班安宁婆的趋势，曲风活泼灵动。寿宴，请她来最合适不过。”萧老爷子捻着洁白的胡须，笑呵呵地吩咐家丁。
接到邀请，唐浅蹦跳着跑进庭院，告诉婆婆这个喜讯。
婆婆依旧是温柔地笑着，眼神里多了几分欣慰，又莫名有几分不舍：“浅儿进步真快啊，已经名声远扬喽。”
“为什么感觉外婆看我像是看要离巢的小鸟？浅儿能独当一面了也不会离开外婆的。”唐浅笑盈盈地抱抱外婆，又兴奋地转身跑向闺房，边跑边挥手道，“萧老爷子的寿宴是大事，浅儿要好好打扮一番了！”
“去吧去吧。”安宁婆婆被小外孙女的活力感染，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看着唐浅跳进屋内，婆婆的笑容慢慢晕出一丝无奈。
我的鸟儿，快到离巢的时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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