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倪三好
我的父亲是乡村教师,教过一段时间的中学,但更多的时候是与小学生打交道。我们家在县城,以城为中心,四个方向就分别称为东南西北乡。父亲曾在多所学校任职,四个乡都呆过。那时一周只休息一天,又由于交通不便,连个自行车也没有,来回一般都是步行,至少需要两三个小时。因而,稍一有点事,办事极为细心严谨的父亲就会耽搁了回家的时机。在我的生活里,无论是年少之时,还是成年之后,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
但父亲的三个外号,“老和尚”,“老黄牛”,“老迂”,却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前两个,是父亲所在学校乡村的村民、同事给他起的,后一个,则是常挂在我母亲嘴边的称呼。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乡村学校,大多设在祠堂里。祠堂不仅大,适合做学校,而且节省财力物力,稍加间隔、装修,一间间教室就成形了。教师的宿舍也设在其中。祠堂往往占据了一个村的中心地带,同时也是最好的地带,四面八方的学生,从不同方向汇集到祠堂,实是众望所归,就像千万条小溪流,最终汇入大海一般。
父亲从事教育工作一辈子,担任过校长、教务主任、总务主任、会计、出纳等多种职务,执教过语文、数学、美术、体育、音乐等多种课程。他的博闻强识,多才多艺,深受同事和学生的赞誉;他的敬业精神,他的正直无私的品性,深受同事和学生的敬重和爱戴。他爱校如家,经常一人在星期天坚守学校,从而被一些同事戏称为“老和尚”,一个“守庙”的和尚!
第一次听到父亲的这个外号,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位江老师,与父亲同在一个学校。他的家同我家就隔一条街,不过百余米。一个周六的黄昏,母亲已做好晚饭,却迟迟不能开动。母亲埋怨着,“这个老迂,迂到这个时候还没到家。”正念叨着,只听一个清脆而带着娘娘腔的声音传进院子,“倪师母,倪师母”,随着声音,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眼前。“倪师母,你家‘老和尚’叫我带个信,他有事不回来了。”“就他事多。一家人等他吃饭却是等个空。”母亲迎上前去,“谢谢你,江老师,又害你跑一趟。”
此后,常常见到这位江老师,常常从他嘴里听到父亲的这个外号,不是带口信,告知“老和尚”不回家了,就是邀父亲一同返回学校,总是听到他用那特有的清脆而颇具娘娘腔的声调大声叫喊:“老和尚,走喽!”
有一次,父亲临回学校前跟母亲说,“这个周六,让老三到我学校去一趟。我买了点山芋,礼拜天帮我一起带回来。”到了周六下午,一放学,把书包送回家,我就踏上了去父亲学校的路。这时的父亲,就在江村小学工作。这个村,站在县城的高处,就能望得见,大概十里左右的路程。我一溜小跑,穿过“飞机场”(县城边的一块一千多亩的大田地,在山区较为罕见,俗称“飞机场”),穿过一道河,再穿过一条蜿蜒在稻田中的石子路,便来到了江村的村口。一幢幢青砖绿瓦的房子,石板路整洁光亮。沿着村郭,一口大池塘,十多个妇女在塘边洗衣洗菜。我向她们打听学校的地址,她们一听我是找倪老师的,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这俩个说:“嘿嘿,老和尚还有儿子”,“老和尚有儿子,还不止一两个呢!”那俩个说:“这小伙子跟他爸一个样,真像!”“这小家伙一头的黄毛,像个外国人”。我羞得满脸通红,逃离似得离开了池塘。
按照她们的指点,不一会就来到了学校。好大的一座祠堂! 挺拔的门楼,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门梁与立柱的木头,高大而粗壮,得有两三人才能合抱。古老而巍峨的祠堂,瞬间给我一种威严、深邃的感觉,敬畏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进了大门,一个足有篮球场般大小的堂厅出现在眼前,正前方是一个宽大的舞台,左右两边分别是三四间教室。偌大的祠堂里阒无一人,静寂极了,光线微弱,幽暗幽暗的,笼罩着一股莫名的森严和神秘。我有些害怕起来,赶紧大喊:“爸,爸!”喊声在祠堂里回响,似乎在增添着那恐怖的气氛。壮着胆子,我停下来,等待父亲的回应。久久地,终于传来了父亲那熟悉的声音:“我在楼上,楼梯在舞台后面,你自己上来吧!”惴惴的心平静了下来,我绕过舞台,走上楼梯。楼梯陡峭而狭窄,不由地你不小心翼翼。那又高又陡的楼梯,大概算得上这辈子我走过的最陡峭的楼梯之一。走在上面,下巴几乎要碰到前头的楼梯板,身子隐隐有一种往后倾倒的感觉。一些梯板松动了,踩在上面既晃又响,更显得陡峭而险峻。我想起电影《夜半歌声》里的恐怖画面,似乎就是眼前的一幕,心里不禁想到,父亲长年就生活、工作在这样的环境里,整天就身处这样的楼宇之中,怪不得别人要称他为“老和尚”啊!
上了楼,走进父亲的房间,一股书卷气立刻把我包围了。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条形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脸盆架,就是书籍和各种各样的本子,堆满了书架,占据了床桌底下、椅架旁边的所有空间,几乎没有脚掌活动的余地。父亲伏在办公桌上正写着什么。我举目看去,一行行蝇头小字,工工整整,镶嵌在本子上那红绿相交的线条之中。桌上堆放着几本类似的本子,硬皮壳子,或红或蓝,壳子边钻有两个小眼,一根黑丝绳穿过其中,收束为一个漂亮的结,就像一只黑蝴蝶静静地躺在上面。那天晚上,父亲安排我早早睡下,又伏在案头写啊、记啊地忙乎起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上的床。原来这时的父亲,兼总务主任、会计、出纳等多种职务于一身。那一笔笔流水账,不知消磨了父亲多少工夫,耗费了父亲多少心血!印象中父亲还不时把账本带回家,一有空就在上面记记写写,核来核去。记得母亲曾埋怨父亲,说:“学堂里那一点点账,一日到夜都搞不好,跟个和尚念经似的,捧着不放!”父亲回敬道:“你讲得简单!记账、对账,一分一厘都不能错,多出一分不行,少掉一分也不行!”是啊,父亲面对他的账本,就像老和尚面对经书,用他那惊人的细心与耐心,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把那“经”念得分毫无错、晶莹亮堂!
父亲退休之时,正值县里筹办陶行知纪念馆。负责筹办的程先生是父亲的老友,深知父亲的性格,就邀请他协同筹办此事,也就是打打杂,帮帮忙。做事极认真负责的父亲,为了纪念馆的顺利开张,忙里忙外,四处张罗,常常耽误了吃饭的时间,母亲带着几分挖苦、讽刺的口吻数落道:“你一个帮忙的,比人家负责的程先生还要忙些!”父亲不仅肯于出力,默默工作,而且还大方爽快,不计得失。家里一些老旧的家具就被低价收购,甚至自甘奉送,作为陶行知的遗物送往纪念馆。纪念馆建成后,有一年暑假回家,我崇敬地前往纪念馆参观。走进一个展厅,大概是展示陶行知少年读书生活的,一眼就认出了我年少时常坐的那张老式的书桌,一头沉,有三个抽屉,抽屉上铜质的拉环黄中带黑,依稀还浸润着我的手指留下的汗渍。书桌上立着一块标牌,上面赫然写着:陶行知私塾时使用过的书桌。不少参观者围着书桌仔细打量,似乎想从上面寻找些伟人的痕迹和奥秘出来。而我的心却在翻滚,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愧疚?自豪?可笑?可悲?……
父亲在纪念馆前前后后干了十余年,也算是为家乡的文化事业继续发挥了余热,直到古稀之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恪守的岗位。开馆闭馆,迎宾送客,清扫展厅,整理展品,邮寄信件,分发报纸,这些琐碎之事,他做得是那样较真,那般到位,那样主动,那般自觉,常年累月,始终如一。父亲这种一丝不苟、默默奉献的工作精神,他的不怕吃苦、不怕吃亏的为人品格,进一步为人们所了解所赞赏。于是,同事们一般在非正式的场合,在背地里,在私下谈论的时候,都亲切地称父亲为“老黄牛”。
作为他的儿子,小时的我,听到的是“老和尚”这样的戏称,成年后的我,又听到了“老黄牛”这样的美誉。“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先生的这句诗,正是父亲人生历程的真实写照,正是父亲朴质人格的最好概括!
父亲做人做事的这种细致耐心、不怕吃苦吃亏的精神和品格,不免会受到母亲的责怪和埋怨。母亲总是嫌他做人太傻,做事太傻,总是被人支配,为人作嫁,自己受苦受累,吃尽了哑巴亏。我常听母亲如此抱怨父亲,“你个好好先生,什么事你都揽在自己身上,哪个叫你做事,你都答应,从来不晓得拒绝,也不问问自己是否做的去。”是的,面对工作的需要,父亲从来都是迎头而上主动适应,力求完美落实,不知偷懒为何物,也不知投机取巧为何物;面对别人的要求,父亲始终都是笑脸相迎满口应承,尽力满足达成,不知拒绝为何物,也不知敷衍了事为何物。这样的品性,这样的精神,移用在家务事上,便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细致耐心,一点小事弄半天,实在是心细如发、一丝不苟到了极点!此种脾性,与手脚麻利,做事爽快的母亲形成了鲜明对比,自然入不了母亲的“法眼”,被母亲嘲讽为“温吞水杀鳖,有的玩”。自然而然,母亲就常常把“老迂”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既用这两个字称呼他,又用这两个字评论他。而父亲从不与母亲计较,他依然我行我素,照样按他的方式去做人做事-----“迂”,固执地“迂”,一如既往地“迂”。
在那个衣食有忧、生活拮据的年代,父亲以他的吃苦耐劳和聪明才智,与母亲一起艰难地经营、支撑着家中的生计。在工作之余,在节假日,父亲只要回家,只要在家,就不会闲着,不是带领我们几兄弟去离家几十里的深山砍柴,就是去十里开外的郊野种地种菜,常常是凌晨两三点出门,直到天黑才能回家,含辛茹苦,披星戴月。父亲能干这些重活、累活,在那个困苦的年代似乎并不稀奇,但他还能做许多细活、工艺活,可能就不那么多见了。他学会了裁剪和缝纫,我们四兄弟的不少衣服都是他亲手做的;他学会了理发,我们兄弟四人的头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他亲手剃的;他学会了修理,家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都留下了他手工劳作的痕迹。父亲真是无所不能啊!这世上似乎没有他不会做的事,似乎也没有他不能克服的困难!父亲以他的克勤克俭、吃苦耐劳,以他的自尊自强、心灵手巧,给我们兄弟树立了一个崇高的榜样,给我们家树立了一种优良的家风:踏实努力,自力更生!
小时的我,对于父亲裁剪衣服的过程和动作,见的虽不多,但印象极其深刻,至今历历在目。父亲往桌前一站,接过母亲从木箱里取出的散发着特有香味的咔叽布,铺放在饭桌上,左手执尺,右手拿着裁缝所特用的扁平型画笔,在布料上比比划划,画出各种线条,或直或曲,或弧或拱,然后沿着线条,小心翼翼地在布料上开剪。裁缝大剪搁在木桌上,游弋在布料之间,发出一种特别清脆的声音,咔嚓咔嚓,撞击着我那颗对父亲崇敬崇拜的心,直到今天似乎仍在嗡嗡作响。有时,遇到一种不熟悉的服型,为避免失败而损坏浪费布料,父亲就会找出几张报纸,先在纸上比划琢磨,将剪下的片样与买回的学裁剪的教本比照,感觉到差不多了,才会在布料上正式开剪。如此裁法,哪有不慢,不迂的道理?
记得我插队之后,有一次回城,正好父亲也从学校返家。一见面,看我的头发长了,来不及歇息歇息,父亲就从房间里找出理发工具,就要给我理发。那时我大了,嫌父亲剪得不好看,就不愿让他剪。母亲也说,“两角洋,去店里剪吧。”父亲却不依不饶,坚持要给我剪,一边和善地笑着,做我的思想工作,说:“现在我的水平提高了,经常给同事、学生剃,他们都说好!”我于是坐了下来,就在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下。冬日里和煦的阳光,透过邻居房屋的屋角,洒满了整个庭院,包裹在我们父子的身上,那么温馨,那么温暖。父亲打开工具包,掏出白色的围布,双手扯住围布的上摆,抖一抖,往我的额头前一甩,服服帖帖地披盖在我的胸前,又在脖子后紧紧地打了一个结。接着,父亲拉开马步,半蹲半立,中指与无名指夹着梳子的左手,轻轻地按住我的头,右手握住剪子,开始细心地推剪起来。剪子推得很慢,父亲的手艺并不高,但他极为耐心。整整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坐得有些不耐烦,母亲也在旁边嘀咕,“迂死了,迂死了,一个头剃这半日,人家一头猪都杀好了!”父亲却一点也不着急,他迎着光线,左看看,右看看,上瞧瞧,下瞄瞄,这里修一剪,那里补一刀,修修梳梳,梳梳修修。终于完工,只见父亲拿出母亲常用的那面镜子,伸到我的眼前,颇为得意地说,看看,漂亮得很!我看看镜子中的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像一块瓦覆盖在头顶上,两只耳朵,直挺挺的,全暴露在头发之外,剑拔弩张,面目可笑。我有些不高兴,嫌父亲剃得太短了,说:“丑死了,以后再也不要你剪了!”父亲似乎很委屈,也很不服,说,这头怎么丑,不是好得很嘛!
是啊,什么是丑,什么为美,不同的人,给出的答案会完全不同,标准也会因人而异。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太任性了,我一点也不理解父亲的苦心,我一点面子也没给父亲留下。此时此刻,一阵懊悔袭上心头,绵绵怀念漫过脑海!父亲,我真想还坐在院子里,在阳光的沐浴中,在微风习习的石榴树下,让你再给我剃一次头!
可是,我再也领略不到你独特的手艺,再也享受不到你无偿的服务了!
父亲与母亲结合于建国之前,二人风风雨雨,走过了近七十年的人生旅途。年轻时,他们相亲相爱,共同担负起赡养老人、抚育儿女的责任;年迈时,他们相濡以沫,相怜相惜,共同面对自己的生活。结婚六十多年,父母二人很少红过脸,很少吵过架。父亲总是以男人的宽容大度求得夫妻的和谐、家庭的和睦。最近几年,母亲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不但卧床难起,行走不便,神志也有些不清。父亲拖着沉重的步履,忍受着自己身体的多种不适,悉心照料母亲。买菜做饭,忙里忙外,甚至连母亲吃的药,都需要父亲时时提醒,并准备好,张罗着让母亲将药服下去。父亲的细致、耐心,体贴、关爱,达到了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直到自己染病住进医院,他还在念叨没能让母亲及时服上控制血压的药,而不时流露出愧疚和自责之情。
2014年元月9日,也即我生日的那一天,母亲突发脑溢血,不幸过世。人们常说,儿的生日,母亲的受难日。确乎如此啊,十月怀胎的折磨与艰辛,一朝分娩的煎熬与苦痛,儿子的降生,总是以母亲的痛苦为前提为代价的。我强忍着巨大的悲恸,与兄弟们一起把这噩耗告诉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父亲似乎显得异常平静,两行清泪沿着苍白的脸颊悄无声息地往下流。他不顾我们兄弟的劝阻,坚持从病床上爬起来,颠着蹒跚的步履,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护送他厮守了六十多年的妻子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仅仅二十四天之后,父亲就紧随母亲而去了。
父亲,是母亲在天堂召唤你吗?这一次,你怎么听母亲的话了?你怎么走得这么急,你就不能再“迂”一回吗!
2017年1月20日初稿
2017年1月25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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