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誓言,往往让语言变得更加廉价。
阳光拍醒了还在熟睡的封三儿,宿醉让他头昏脑涨,用力才睁开了眼睛,一切事物仿佛还在摇晃,用力甩了甩头,眼前才渐渐变得真切,两只大手野蛮地搓了几下面颊,这才有了几分清醒,应该睡在身边的李玉梅大概离开了家,周遭并没有她的身影。站起身,眼睛扫了扫钟表,这会儿是十点二十分,随手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打开电视,无聊地飞快换台,几口冰镇啤酒下肚,冰凉的感觉让他满意地打了一个嗝,整个人是半瘫在沙发上的,电视机里播放的新闻大多数都和“东方神鹿王军霞”这几个字息息相关。
时间过得飞快,正午的阳光烧灼着万物,知了疲倦地呻吟着,不大的院子里,是十几孔相连的窑洞,窑洞对面是高矮、样式、风格各不相同的自建厨房。大人都躲进了屋里,只有一些孩童趁着午睡的时间,在院内各自欢喜,有人因为扮演父亲而壮志满怀,有人则因为失败痛失爱卡,玻璃球清脆的撞击声,裹挟着铁环呼啸而过的声响,美梦的边界外,天堂每天都在被孩童建造着。
一排胡乱摆放的透明酒瓶,还有盛着剩菜的盘子,在沙发上打鼾的男人,这是李玉梅进屋后第一眼所看到的。苍蝇嗡嗡地叫着,女人面无表情,厚重的妆容仍遮不住左眼框的青紫色,她生来眼距就比旁人宽上一些,这也显得她的鼻子更加纤细,两片看起来有些刻薄的嘴唇,浅浅地贴在一起,眼底一抹霜色,这个看似不易接近的女人无声地站在门内。门外孩童仍在欢笑,房内鼾声如雷,李玉梅就站了三分钟,最终还是直接走向最里侧的床上,她想过要去打扫,让这个家变得和以前一样,但是发抖的手仿佛在抗议,在大声呼喊“我做不到!”坐在床边,肘部抵着大腿,两只前臂像是两座相连的高塔挡在了脸颊前方,李玉梅的上半身轻轻地起伏着。横在沙发上的封三儿只是睡着,嘴角挂着笑意,应该正在做着美梦。光透过窗户洒在了他的身体上,笑容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而李玉梅则藏身在阴影下。
2
身侧仍不断袭来孩童欢愉的笑声,拳脚的阴影却在脑袋里挥之不去,大手总是重重挥来,让人作呕的酒味和死去的烟味,不停刺激着神经,阳光下知了在疲倦的呐喊,李玉梅坐在床边,思绪杂乱地碰撞着,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秒针走动滴答声沉重的敲打着,狰狞的面庞在脑中不停地反复出现着,那张脸上写满了可怕的熟悉和往日的温存,阳光下它是温润的一块美玉,惨厉的月光下则变成了地狱里最严厉的鬼怪,狰狞、狂笑还有粗俗,力量是它的至宝,暴力是它赖以生存的法则,它善变像是深山上空的雨云,一丝微风或是霹雳就能雷雨交加,一点酒精就能点燃内心最深处的恶,酒精不正是畜生可口的干粮吗?
阳光炙烤下的封三儿沉沉地睡着,他在美梦里尽情地遨游着,这时的他心里满是善意,全然不记得昨夜的拳脚相加。他是一个受人喜欢的人,周边的人总能受到他的关怀,对他评价颇高,上了年纪的邻居总会说:“要是三儿是自己的儿子多好”,男人们则是常说“三哥是好兄弟,嫂子配不上三哥”,女人们不少有人偷偷谈论这个外形俊朗的男人,他是阳光下几近完美的一个人,所以他从来不会缺少聚会,安澜人有的豪气,总是让他早早就醉倒在酒桌上,每每待到酒席将要结束他才能悠悠转醒,迷乱地回家,最终失去所有的记忆,第二天才能对所作所为深刻地去道歉,以及发誓,他又会变成阳光下的三儿,几近完美。
光线就要占据了整间房间,时间也来到了四点前后,李玉梅脸上几条若隐若现的泪痕和散粉融在了一起,她的思绪被一声“老婆,你啥时候回来的,早上干啥去了?”打断,抬头看到是封三儿正努力坐直的景象。“没做什么”,冷漠的声音响起,封三儿眼里还充满迷乱,啤酒的后劲儿在胸腔里肆无忌惮地四处猛冲,他只是在行动上醒来了,大脑仍然在思维的沼泽里胡乱盘旋,李玉梅放下了双臂,一脸死寂地盯着封三儿,后者则是仰头喝下了一整杯水,用力地揉搓脸颊,“中午没见你,我就凑合吃了一点,你饿了没有?我给你做饭。”他没有看李玉梅自顾自地说着,又重重睁了几下眼,用力晃了晃头,“儿子哪去了?我醒来就没看见,还以为你带出去了,你一个人回来了。”“在他爷爷家。”李玉梅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
这时封三儿才回头看了李玉梅,只见她的脸上布满了冰霜,死死地看着自己,具体的还有一些模糊,眯着眼才看清了藏在妆容下左眼框青紫色的痕迹,一时间所有的酒意被一股不可抵挡的自责冲散。
3
阳光猛烈地照耀着,丝毫看不出几个小时后它将尽显颓势,只是用力地闪烁着,院内已经没有多少孩童,人们陆陆续续进入厨房,刀与砧板演奏的乐章配上水流的声响,幽幽汇聚在一起,每家每户各有不同,每家每户也交相呼应着,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友善地问候着,嬉笑着,时间流逝着。屋内的男女相对着,男人抱着女人的双腿,不停解释着,口沫横飞,他的表情焦急而充满怜悯,更多是悔不当初,他的誓言像是炊烟笼罩着小院子,这一刻充满了这间屋子,他不停赌咒发誓着,半跪在女人身前,抱着她的腿,时不时把头埋在女人的腿上,泪水口水还有鼻涕沾湿了女人的衣裙,而女人只是面无表情。酒精和死去的烟味,肆无忌惮地挥发着,男人绝望地哭诉着,窗外锅碗瓢盆碰撞着,这一切交融着。叮叮咣咣的声响加上面前的声音,让女人渐渐变得恍惚,她分不清声音的来源,只是感受到一股嘈杂像是风暴孕育的阶段,不停地在肆意扩张,有雷声有风声,还有虫鸣鸟叫,劲风呼啸而过,像是利刃,也像万兽奔腾,她站在风暴的中心,无助地呆立着,周遭充满恶意,但温热的感觉也是真实的,不由得伸起双臂,像是拥抱,也像是等待审判,漫无目的也无能为力。眼前的一切都要融化了,杂乱的念头纷至沓来,一幕幕记忆胡乱地拼凑着,仿佛是一个不熟练的瓷器学徒在努力拼凑面前的一地碎片,各个时期不同的碎片被生疏地拼接在一起,最终成品们各具特色,有的是新与旧消极融合,有的是光洁结合残破,有的组成了不和谐的扭曲,学徒汗流浃背,但也无可奈何,手足无措,它们明明完整了,却也变得扭曲怪异。女人的思绪胡乱地飘散着,男人依然念念有词,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掌握的甜言蜜语,他只想挽回女人,脑中记忆的碎片逐渐变得清晰,一幕幕在眼前不停播放,他无比地悔恨,他明白他深爱着女人,他甚至不能离开她。
此刻窗外各种饭菜的香气汇聚在了一起,小院子重归宁静,各家倒是欢声笑语,围坐一桌放肆地享受着温热的时光。李玉梅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她的眼神从雨林回到了现实,眼前的封三儿泣不成声,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右手毫无征兆地缓缓抬起,她自己甚至没有注意到,或是她装作自己没有发觉,那只手停留在了距离封三儿脑袋大约八厘米的位置轻轻颤抖着,面前仿佛有一块钢板,始终没能将手放在封三儿脸上,几秒后,李玉梅收回了手,用尽量平静的语气,缓缓说了三个字“起来吧”。
哭泣着的封三儿,猛地将头抬起,眼睛赤红地看着面前那张平静的脸,死死地盯着,想努力找出一丝丝不同,可是无论怎样,看到的只有平静。“你有空把我衣服洗了,全是你的眼泪鼻涕。”这声音平静得可怕,配合上那张略显刻薄的脸,封三儿心里响起了阵阵雷声,“她可能不会原谅我了”他想道。李玉梅没有理会封三儿的心理活动,自顾自地站起身来,走到桌边,缓慢的整理着,此刻她同样是心乱如麻,内心里无数声音嘈杂着,她机械的做着手上的工作,思绪却飞得很远,直到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的思绪才因为一个酒瓶的碎裂拉回家中,墨绿色的玻璃碎片呈放射状分布开来,手上流血的伤口明晃晃的存在着,封三儿像是一阵风来到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将带血的食指放在嘴中,眼神宠溺地看着李玉梅,这一幕李玉梅已经看过太多次,即是熟悉也是陌生,尤其是对面前的这个人,酒精创可贴轮流照顾了这只食指,两人默契地继续收拾房间,没有说一句话。
转眼太阳已经落山,慵懒成了日的终曲,窸窸窣窣的虫鸣响起,屋内的两人仍在继续整理着。这项工作本来可以很快就能完成,但是两人默契地让它始终进行着,他们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平静。
在夏季,难得的清凉往往让人想要痛饮几杯,大多数男人有这样的想法,于是房门被扣响了。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满脸笑意走进门来,“打扫卫生呢?嫂子?”,李玉梅努力在脸上挂上笑容,回道“快进来坐,这家乱的,你哥也不知道整理一下,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三儿快给兄弟倒水。”“不了不了,嫂子,我就过来叫下我哥,来了几个朋友,我哥都认识,看他没事的话过去喝两杯。”听到这几句话,李玉梅表情有了一丝变化,来人并没有发现,她很快再一次挂上笑容,回头将目光投向封三儿的脸上,此刻封三儿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说:“今天不了吧,你嫂子还没有吃饭呢,想着一会儿打扫完带你嫂子出去吃点东西,要不我们改天。”仍然低着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只觉得家里的低压让他感到窒息,他有些想要逃离,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他的头埋得更低了。“去吧,我一会儿自己随便吃点。”李玉梅静静地回了一句,“别呀,嫂子一起去呗,正好热闹热闹,我们几个也没吃,大家一起聊聊多好。”年轻人并没有感受到这里令人窒息的低压,仍然好心地邀请着。“你们去吧,我去了你们也玩不好,正好我还有几件衣服要洗,明天就周一了,今天不洗没时间洗了,你们好好玩。”李玉梅目光仍在封三儿身上,封三儿仍在躲避着她的目光,又是几轮对话,封三儿半推半就地跟着年轻人走出了家门。
李玉梅很快就整理好了需要整理的一切,她心里满是浓厚的无力感,溺水一般的感觉萦绕着她,她想找人去倾诉,却没有对象,所有人都爱着封三儿,比爱自己还爱着封三儿,一种莫名的烦躁,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她想逃离这里,但是混乱的妆容仿佛成了一座大山,堵住了她的去路。男人们在觥筹交错,他们肆意地在谈论政治、经济、娱乐、工作和女人,一杯杯美酒稀释着所有的不快,同时也点燃了欢愉的火苗,他们借着酒意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勾肩搭背诉说友谊,无比欢乐。
几小时后,公园一角上,坐着李玉梅,她的眼神里有了生机,她宠溺地看着对面坐着的小孩,他的面容有属于封三儿的坚毅,也有几分与李玉梅相似的疏离,她正在给一个芭比娃娃形状的石膏像涂上颜色,他的眼神专注,表情满是柔和,一笔一笔勾勒着,时不时会抬头看看脸上还有泪痕的李玉梅,看过后往往报以满足的笑意。没有多久石膏像上满是梦幻的色彩,看着它,李玉梅不由想起了她和封三儿的初识,同样是这样梦幻的颜色,直到小孩儿在石膏像的一边眼睛上画上了一笔淡淡的紫色。
那一晚封三儿伶仃大醉,李玉梅则彻夜盯着石膏像上淡淡的紫色,他们的儿子梦到了一家三口满是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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