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二三二:有病还是没病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曰:“矜持太过,如何有弊?”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道德经》中有“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的字句。纵观王阳明对两类门人的批评,全在“甚”“泰”之列,前者系“动止甚矜持者”,不当在这“甚”上。后者系“太直率着”,不当在“太”上。两类人,前者是用在外在容止上的精神、精力太过,失之于刻意;后者是用在外在言行容止上的精神功夫不及,失之于放浪。正如孔子所言“过犹不及”——程度过了就像不及一样,都算不得恰到好处。喜怒哀乐的“未发之中”和“发而皆中节”之和,讲究的都是一个分寸上的恰到好处。
黄以方为什么要探问“矜持太过,如何有弊”?是他没读过《道德经》吗,是他对“甚”“太”不够敏感吗?显然不是。是因为他无法从程度上对“良知”的要妙作出度量和判断。他心中的潜台词是“矜持怎么就算是有弊病了”?
的确,矜持怎么就算是有弊病了?形容一个人“矜持”,几乎和形容孔子“温良恭俭让”没有什么分别,就像今天我们讲一个人外向抑或是内向一样,到底有什么弊病呢?一个人凭什么拿着自己的尺子去评判别人天赋性格上的高下长短呢?谁能确保自己用来度量人天赋性格的尺子就一定是标准的,这个标准又来自哪里呢?
这或许才是黄以方发问,甚至特别记录这段对话的根本用意。正是在这一疑问处,王阳明“致良知”之学的细微要妙才赫然显现的。
见在座的门人中,有举止行动过于矜持的。阳明先生说:“人如果太过于矜持,终归也算是有弊病。”黄以方问:“太过于矜持,如何算是有弊病了?”阳明先生说:“人的精神、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如果过分专注于在外在容止上着力、用功,则对于内心的觉察、照顾不够以至于力不从心的也就多了。”
见门人中又有过于直率的。阳明先生说:“现在讲求‘致良知’的学问,却在外在言行容止上全然不加检点,又是把心与事分成两件了。”
王阳明哪里是在批评什么天赋性格,单纯从天赋性格的角度讲,直率和矜持未尝就是不善的。问题是王阳明引领门人弟子讨论的可是“致良知”之学,是要引领诸人念念不忘于致内心之良知的。没有一把外在的绝对的尺子够资格用于度量和点评人的天赋性格,除了每个人内心本来就有的良知。
自心的良知才是这把尺子,也只有这把尺子够格度量矜持或者直率对于自己“致良知”的影响,也只有这把尺子有资格对之评头论足。王阳明讲“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讲“如今讲此学,去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哪里是一个外在视角?分明是站在“甚矜持者”“太直率者”良知灵明的立场上,对其“致良知”功夫的一种剖析。
什么是矜持,不过是内心里对外在容止看得过重,以至于放不开手脚,外显为身心的不够舒展而已。
什么是直率,不过是内心里对外在的言行容止过于不以为然,凭藉着所谓的“良心”展现出的言行过当而已。
从外在视角看过去,矜持也好,直率也罢,虽然各有局限,却也都是无可厚非的。从“学为圣贤”的内在视角看过去,却又都对致内心之良知有着不小的障蔽和影响,自然算是成长路上不得不革除的弊病。
有病还是没病,谁知道?
有些病,外人和医生知道;有些病,只有自己知道。哪怕是纤毫微恙,也是无法逃过良知灵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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