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睁眼，在寝室中醒来。脑中还残留着昨夜，或是说今日凌晨对终了一日睡去的抗拒。我坐起身，还未带眼镜。眼前模糊一片。

"早上好。"我对室友打招呼。

"早上好，不过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室友李桑瘫坐在电脑前津津有味看着电影。

"反正是周六…"我下床，"昨夜看漫画不知不觉就三点了。"

"看的什么？"李桑随口问道。

不过我却无心回答，有时候就这样。我翻找狼藉的书桌，半天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U盘。

"吃过饭了吗？"我问李桑。

"嗯。"他指了指康师傅的空袋子。"泡面。"

我只得自己下去觅食并寄信。另两个舍友出去愉快地玩耍了，今日阳光很好。我想用力抖落一身晚睡带来的疲惫，却仍然控制不住地难受。打印室在宿舍楼旁，我把写的文章打印出来。装入买好的信封，并且把《萌芽》附带的报名表装进去。"这简直是捆绑销售。"我不禁吐槽。每个想参加新概念的人至少为他们贡献了一本的销量。邮箱在学校门口，我离开宿舍区走向校园。

我们寝室所在，与学校隔着条马路。学校便修建了地下通道。这是寝室到校园的必经之路。

走在地下通道里，空荡荡，周六，没什么人。我的视线没有阻碍，阳光很好，如同画，但是空气中的灰尘却破坏了阳光的干净。这副场景，很萧瑟，让我想到那个人。

那个人是个陌生人，但我敢打赌全校的人都知道他。他的出现会令人不禁多看几眼，但是又很少有人驻足围观，是的，这个人，经常拎着一个大箱子，站在通道的边上，手里拿着他自己掏钱印的书，卖自己写的小说。他头发蓬乱，身形蜷缩，在有人经过身边时会说上一句："看一看，我写的书。"他写的书，书名是令人打不起精神的爱情故事。但这不仅是书名的关系。藏在厚厚眼镜片的是一种懦弱的眼神，这种眼神，不仅让人想起被现实碾压的理想的肉泥。

每当我路过这个人，我总是会快步走过，因为，我不敢多看他的模样一眼。我曾经和朋友开玩笑道：我想以后我就是这样落魄的作家吧。然而，玩笑话中总会隐藏着没有勇气面对的真实。我呼吸紧促，心情麻木，手足无措，即使是未来的一丝黑暗的影子，也足以破坏我当下的信心。

想到这，我加快了步伐，走过有些潮湿的通道。

校门口的天空因为灰色的石质坚柱而显得格外的蓝，然而污浊的空气一如既往，昭示着这个工业园区位置。我走进绿色的信箱，把我的心血投进去，心血。也许是。

转身回去，我突然想起那一次，我与朋友经过这个卖书的人面前，那时，朋友圈关于这个人的话题已成了新闻，传闻他是我们的学长，怀揣文学梦想。毕业之后，竟拿出了十万积蓄自己出版了自己的小说，每天就这样兜售着他视为珍宝的作品。这个故事简直如同小说一般，但还差一个结局。"即使我以后写的东西得不到认可，我也绝不会这样乱来。"我带着嘲弄的口吻，"既然有拿出十万来印书的勇气，为何没有撕掉这破小说继续创作的毅力？”

然而，只有自己明白，装模作样的嘲弄只是对恐惧的掩盖。我把那陌生人看做傻瓜文青，写着不合时宜的校园恋爱小说，不自量力地自费出版，落落破破地敝扫自珍。没错，根源在于，在这个大家都能随便写点东西的时代，我们不知道要写得多么好才能脱颖而出，甚至，在对自己能力充满信心的背后，是完全无法判断自己作品价值的审美失调。对自己付出心血养育的孩子，我们难免迷失于那份热情中，不能冷静地说出：“看，我那个孩子是个傻瓜。” 所以，我对他的嘲笑，无疑是自相矛盾的疯癫。躺在床上，夜晚里重新审视这一点的时候，不由烦躁地翻了个身。

第二天早上睁眼醒来，窗外的阳光已经足够明媚，这给了我一丝安慰。但是，身上慵懒的感觉仍挥之不去。赖床是有深刻的理由的——将新的一天保持在未开始。未开始便是零，零就是无限。当你什么也不做时就有什么都可以做的可能。无为便是宇宙。懒惰就是希望。所以当我躺在床上发呆时，也能假装自己是一个充满可能的大好青年，下了床就可以开始干一番伟大事业。

这次，寝室只有我一个人，安静的阳光，安静的风。究竟有没有每天早上被梦想叫醒的人呢？我思忖。那个人肯定是个傻瓜。也只有傻乎乎的人才会一直保持在全力奔向梦想的途中。理智的人不会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而疯子才有可能把这场战争打赢。人们恐惧着疯狂，我此刻羡慕着疯癫，因为我太聪明，或者太愚蠢，才会明白自己逐渐在摸清自己能力的极限，梦想，是需要调整的，一开始的，是多半达不到的。

2

思绪回想到许多年前某个中学的走廊上，趁着大课间我和好友闲谈。

“哈利·波特的第七部出来了，你看了吗？”我兴奋地与好友讨论。

“啊啊，看了呢，难以置信啊。教授竟然这么忍辱负重，看完了之后，前面的那些伏笔一下子就明白了。”小Z答道。

“是啊，看完了之后，我只有对罗琳阿姨的佩服之情，那些伏笔，原来早就想好了，这种感觉太不可思议了。”我回味着那种阅读的奇妙感觉。

然而小Z接下来的话却记不清了。

我说：“如果我能写出这种水平的故事，真是死而无憾！”

小Z说，加油，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的！

谢谢你，可是时日给了我答案。我好像不太行啊。

我翻了个身，未到终点而看见结局，这让我无比怀念起点。

3

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好友发消息约我一起吃饭。

看见是小西发来的，我稍微打起精神，起床洗漱。小西是我少数的好友之一，也是我的忠实读者。或是出于友情，或是乐于实践他敏锐的艺术感觉，小西不厌其烦地点评着我写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成为我的御用批评家。

下楼，与他会合，他向我打了招呼：“嗨！看你这是刚起床吗？”

“嗯，周末一直是这样……睡到中午，去食堂吃？”

“你想吃食堂？这次去二楼吧，靠南边的那个，能晒到阳光。”

到了食堂，随便挑了点东西，我们坐到能被太阳照到的座位上吃了起来。起床不久的我还没完全抖擞精神。小西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没睡好吗？”

“啊。睡得还行，主要是刚起来不久。”

“哦哦，这样啊，话说，昨天你把写的东西寄出去了吗？”

“嗯。寄出去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这种比赛了吧。” 我认真说到。

“奇怪啊，最近你都没啥干劲呢？精神出问题了？那本小说你也不把新章节拿给我看了。”小西略有惊讶。

“没再写了。说没干劲，大概吧，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似乎不是这块料呢。说实话，这样的感觉并不是最近才有的，我是逐渐地被这种感觉淹没，终于在某个时刻，疲惫战胜了我的热情。”

“热情？其实这个词很不具体。为何而产生热情？恐怕是要实现某个目标吧。我所理解的你这句话，就是说你的一个目标，或是叫做梦想的东西破碎了。” 小西想了想说。

“嗯，你的分析总是很具体。不像我只满足于感觉的表达。”

“那是什么目标？”

“硬要说的话，总觉得很难说出口。我一直以来，目标是能成为养活自己的作家，但是，这只是比较理性可把控的目标，每个投身文学的人，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去和那些伟大作家去比较。如哈罗德所说，每个伟大作家都有意无意和前代的伟大作家们展开一场竞争。经典之作正是这种竞争的产物。”

看着小西，我继续说道，

“因此文学并非单纯和个人口味有关，虽然说文无第一，但高下之分在任何领域都存在。无论是哪个领域，对这一领域满怀热情投身进去的人们，都会受到前代大师们的影响，也同样都处于和他们一较高低的处境，会被他们激励，也会在这种不自觉的比较中产生焦虑。

“只不过，每个投身这一竞争中的人，只有少数能够成功，这是常识。人类自然不会停止这一代一代天才们的较量，也会永远赞赏这种较量。可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在这一竞争中退场并继续自己的生活才是最后的归宿。因此，我只是发现了，我的才能的极限，是时候从这场竞争中退场了。这和我具体的要写出多少字来，如何在市场上靠码字赚钱的目标都无关，但是确是完完全全能让疲惫压倒我的一次梦想的破裂。”

小西安静地听我说完这长篇大论，说：“原来是这样，那就简单点说，就是你想成为莎士比亚，可是发现自己没法成为莎士比亚，所以很失落，对吧。”

“这听起来很狂妄吧，不过你说的对，就是这样。”

“哈哈哈”，小西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结果你这样的失落，我敢说每个人都会有。也不，不是每个人。而是每个有自信有能力肯定会经历的，倒不如说，你有这样的失落反而说明了你对自己还是评价不错的。”

“只不过是愚蠢的自负吧。”

“也不尽然，能够说出这一番话，我觉得你比起很多人已经了不起了，而且，说真的，我挺喜欢你写的小说的，如果你相信我的艺术品味，就应该接受我的赞扬。当然，你成不了莎士比亚，这个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倒不如说，我们身边出现但丁、蒙田、霍桑之类的人的几率小的微乎其微，而且，谁也没逼你跻身伟大作家。你这样想，倒还是挺纯粹挺有上进心的。”

“可是，这种失落也是实实在在的，一时间我真找不出办法排解。”

“时间可能会抚平一切。而且，我倒要表扬你一下，人贵有自知之明，能够像你这样清醒地从你说的那种竞争中退下场来，已经很难了。有多少人陷入梦想的泥潭中最终把自己变成了小丑呢？为了这种竞争发狂的人也不在少数。”

“啊，这也许算我的优点吧，我个人还是很诚实的，对自己的内心说谎可做不到。”我说。

“嗯，那就够了。爱因斯坦可不是因为要发明相对论而成为爱因斯坦的。少年啊，认识到自己的平凡可是人生很重要的一课呢。” 小西笑道。

“哦？那你呢？你有这种感觉吗？”我有点好奇，小西说出的这些话，毫无疑问是以前就有过相关的思考的。

“我嘛，我可是一个努力型的大学霸，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是要靠天赋的，而且，不像你们这些文青，我们理工类可不是靠名气什么吃饭的。作家有名没名书的销量有天壤之别，但对于我这个想做工程师的人来说，到没有特别的感受到和前辈大师们竞争的焦虑呢。”

“嗯，文学、艺术和竞技体育本身就是少数天才们的工作，在这些不事生产的领域很难找到如同技术工人一样的安定感。和你聊了聊，心情也好了很多，现在想来，这种只有少数人能登顶的残酷也有它的美丽。就像围棋，每个时代最厉害的棋手只有一位，只有一个吴清源，一个李昌镐。这也是我喜欢这种游戏的原因之一吧。”

在谈话间饭早早就吃完了，虽然不是美食，但还算可口的食物使我的心情好了不少。小西和我又闲聊起其他有趣的事情，在19岁的年纪，似乎一切都非常重要，又似乎一切都没啥大不了的。周末的心情的阴晴变换，真切实在又微不足道，少年总是为那缥缈的伟大旅程而担心，果然还是没有自知之明啊。

“对了，你那本小说赶快写啊，我还等着看呢，就算你成不了大作家，也要有作家的职业道德，别烂尾。”小西开玩笑说。

“嗯，突然觉得，即使是只有一个读者，也值得写下去，对于平凡人来说，为一个读者而写才是常见的事情，我听有人说，几乎所有伟大的小说都是写给自己阅读的，但这种严肃的状态我有点难以达到 ，不过唯一确定的是，写作的乐趣是只属于自己的，看来我是不是离伟大就差一步呢？哈哈哈”

小西也笑了起来。食堂的音箱响起了音乐，恰好是我非常喜爱的一首歌：

      有时候 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 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 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