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我与一个作者交流经验,把近半年写的唯二两篇小说拿给她瞧了瞧,本以为能得到些许赞赏,却不料被她大大嘲笑了一番。原来其中语涉性事,有一句“将唇呜咂着两颗樱桃”,她乐不可支,问:“这是什么声口?明清诲淫小说吗?”
我一面尴尬,一面也佩服她好眼力。当即在脑中搜索出处,很快定位在了《三言二拍》以及一本叫《蜃楼志》的小说上。《三言二拍》不必介绍,《蜃楼志》的作者则是清朝的神马“庾岭劳人”,也是一本世情小说。那是我纯洁童年里仅见的一本色情场面不被大段“□□”遮蔽的旧小说,虽然看得半懂不懂,但架不住强烈好奇翻阅多遍,一些字句已无可抹灭地存在于我深深的脑海里,终至十来年后在写作中隐现。
叫朋友看出端倪的,除却现代汉语中不太常用的“呜咂”二字外,更主要的是“樱桃”这一譬喻手法。所谓的“明清诲淫小说”里都是这么个味儿,对于身体的各个器官,文人们不抖落几个喻称就煞不了浑身的痒痒似的,再不济也要在前面加个金或者玉——比如金沟、玉茎。《肉蒲团》里则多称“玉麈”(zhu,三声,鹿尾做的拂尘)。
(配图一)
还是在此摘录一段典型的说明一下吧:
一头说,已将素馨揿在榻上,将口对着樱桃,以舌送进,就如渴龙取水,搅得素馨津唾汩汩,身体酥麻。一手便扯他裙带。原来素馨向与笑官欢会,单系上裙带,不用裤带的。岱云只一扯,早已裙裤齐下,露出个嫩红桃子来。腰间挺了这根丈八蛇矛,便思冲锋陷阵。
其实我那句“将唇呜咂着两颗樱桃”还模仿地有点不伦不类。照古人的套路,一说樱桃,必指小口,我大概是因为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到哪个女人的嘴能小成那副怪样的,对此说法早有腹诽,所以不声不响移作他用了。但再怎么说,这一句和什么“含葩豆蔻”、“直捣花心”、“嫩蕊娇香蝶恣采”云云仍在同一个师门。
明清世情小说中的情色或色情场面描写,总有挥之不去的猥琐气息。这大概是缘于作者的三观不正,或者干脆说缘于他们的精分。明明是导淫之作,靠色情来打开销路,偏偏还要在明面上讽刺一番,在开头或是结尾处教诲几段。更有甚者,小说里的男女方在紧妙处,他突然又来几句画外音,感慨一回世风日下。如此精分,压抑不下又宣泄不得,写出来的文字自然难舒展,挤眉弄眼地面貌可恶。
再者,中国古代的文学固然可以说长于抒情,然而多抒发的是类型化的情感,比如伤春悲秋啊,闺妇思远啊,处士怀怨啊,最最情真意切的也就是一些悼亡的诗文了。倘若要表达更婉转曲折的心思,更精微复杂的感觉,语言资源明显不够用。我觉得古诗说什么“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大概也有“生写”太考验才力耗费心力,所以才由躲懒发展出讲求意境的一套美学。五四之前的白话文小说,虽然在摹写世态方面已属缤纷摇曳,但对于心理和感觉的挖掘还太太太欠缺。不是不想挖掘,而是因为缺少趁手的语言工具,要么想不到去挖掘,要么想挖掘也不得力。最终导致绝大多数人物不过是岛国动作片演员,按脚本作浮夸的表演,无个性,无内心戏。
照理说五四之后,语言资源有了不小的丰富,当代的作家完全应该据此追求更精彩的笔法了。可是偏偏有一个人,就钟情于匮乏年代的莽文字,以此为乐,以此自得。估计很多人已经知道我接下来要吐槽谁了,没错,他就是那个声名煊赫的——贾、平、凹!
且看《废都》片段:
女人一上床,就扭着身子要周敏为她脱,偏不肯自己动手。周敏除去奶罩,借了月光,见一对热烘烘的奶子如白兔般脱跳而出,便一头扎下,噙着乳头呜咂起来。妇人忍不住一声欢叫,死死抱住周敏,侧身将另一只奶子也挤过来。周敏在女人乳沟里一阵乱拱。一会儿,妇人便急切地叫道:“我湿了,你进来吧!”接着抬起腰身,自行将裤头褪了一截下去。周敏弓起一只脚插在妇人光滑的腿间,顺势轻轻一蹬,裤头就滑落床下。女人先是攥了周敏,接着却又将周敏按倒,起身骑了上去。周敏说:“你今天好威猛!要倒插栀子花吗?”妇人说:“你个没良心的,跑了一天,我怕累着你。”说着把周敏套了进去。周敏便不再吭声,只挺身去迎合女人。女人下身早已湿透,冲撞起来就叭叭地响,且不住地颤声浪叫着,周敏被撩拨得火起,忍不住一阵狂颠,二人便大呼小叫着同时过了,各躺在床上喘粗气……
聒噪不已的文字。好像金庸在写打斗场面,贾平凹着意的是动作:跳脱,扎下,死死抱住,挤,乱拱,蹬……这不是性爱当事人的视角,也谈不上是小说经常使用的上帝视角、全知视角,因为如果采用此种视角应该动作与感觉并重。略不怀好意地说,这完全是窥私视角嘛。有个叫李静的评论家,得过一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的“年度评论家”,她对贾平凹的这种刻意的浮世绘笔法就十分反感,大加批判,说他的作品被“琐碎、肮脏和丑陋的意象充满”。其实当代男作家的作品都差不离,而贾平凹是在这一统的琐碎、肮脏和丑陋之外又杂烩以明清小说的市侩腔调,那画面太怪异我不忍看。
贾平凹在写性事中运用的比喻也差劲。比如上文里的“热烘烘的奶子如白兔般跳脱”,还有其他几处形容女人的屁股像氢气球,大腿像老葱,都只是抓了一点相似而作牵强的联系。有一些感官体验又一味夸大,YY过度,比如“感觉里这不是在床上,不是在楼房里。是一颗原子弹将他们送上了高空。在云层之上粉碎;是在华山日出之巅,望着了峡谷的茫茫云海中出现的佛光而纵身跳下去了,跳下去了。”这是做爱吗?八成是嗑猛药吧……
男作家里也有写性事写得好的,顾城的《英儿》就很不错:
在茫茫晨光中我抢掠她的秘密,分开她的缝隙,那缝隙陷陷的,那么饱满,合拢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分开时,我就看见了那酒色的唇瓣,和细小的一点茎蕊。它由于羞辱,微微膨胀起来,我有点好奇地看着,像剥开一个珍美的小桔子似的,看她的小蕊微微鼓起,变得甜润,当触及它的时候就触及了那遥远的叫喊。我用手指探寻它,感到了那紧张真空的吸吮。她由于害羞把自已的脸遮了。
顾城用了个很别致的比喻,“像剥开一个珍美的小桔子似的”,令人叹赏。其他花瓣茎蕊的代称看似入了俗套,其实与整体氛围契合,与诗人好奇凝视而小心触碰的姿态契合,因此绝无油滑声腔,一点也不显刺目。当代诗人与小说家果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路子,真怨不得人家德国汉学家顾彬厚此薄彼。
不过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祖师奶奶张爱玲最为高明。这个人精,拥有出类拔萃的感官直觉,视觉、嗅觉、听觉、触觉样样敏锐,又能投以精准无偏差的文字。经验未必丰盛,下笔照样无人能及。《小团圆》里的一段是这样子的:
他眼睛里闪著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
“嗳,你在做什麼?”她恐惧的笑著问。他的头发拂在她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麼野兽的头。
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只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
“有只动物在小口小口啜著她的核心”——凭此一句,就轻松胜却贾大叔冗冗杂杂的数万字。那么奇妙精微的感觉,竟被她如照相一般地摄取了,毫厘不差,又说不出地新鲜得可爱。顾城也许感觉上不逊于她,但遣词用字不及她巧妙,不及她有古典的意象。
张爱玲成名于上世纪40年代,顾城、贾平凹则成名于她之后40余年。40余年里现代汉语大大地倒退了,倒退到连像话的情色文字都找不到几段。五四大家们辛勤丰赡了的语言,小说作者们还未及运用它来弥补前人世情小说的缺憾,就那么深可惋惜地又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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