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轻轻推进房间里,身体却差点失去平衡。
这间房子被明显地隔成两半,周围刷成干净的白色,木门旁边悬着一扇窗,窗上除了玻璃,还嵌着铁栏杆,栏杆卷成抽象的忍冬草图案,规则地向四周重复着。房间是水泥地,在这大热天里,走在上面觉得有股气焰蒸腾上来。
顺着我进去的方向,只见地板上孤零零地搭着一张简朴的木桌子,两张没有靠背的方凳附在底下,好像是母亲怀里的两个孩子。桌子可能是用得太多了,表面光滑,像是打了一层蜡。榫卯接驳处有许多木缝,如同干裂的嘴唇。桌面搁着两只解放初期式样的陶瓷杯子,我似乎能听到杯底触碰杯碟时清脆的叮当声。
不过最触目的是,将房子隔成两室的那个巨大的铁栏杆,栏杆一直通到天花板上去,上面涂着粗糙的米色油漆。一扇铁门向我打开,我走了进去,毫不犹豫地坐在里面那张塑料椅子里。
我想我并不需要像在公交车上那样顾虑太多,此时没有人需要我客气地让座。我腕上戴着一副不称手的铐子,身上穿着一件印有“金看03”的黄马甲,如果现在有人在对面看着我的话,他对我的印象一定是“灰头土脸的”。
事实上确实有人坐在对面看我,而且是两个。两个人表情一模一样,穿的衣服也一模一样,好像从生下来就是这样子。
——姓名,岁数,籍贯是哪里?
涂特亚,26岁,广东人。(我差点想说:你查户口啊!?可是想了想,忍了。)
——来金华做什么?
中秋佳节将至,正是访亲馈友的好时候,公司里订单越来越多,我过来采购点火腿月饼。(前面两句是从公司的广告词里借来的,后面两句是实情。)
——来到金华之后,你都做了什么?
(我本来想说关你屁事啊!)哦,那天我是晚上十点多到金华的,匆匆忙忙找了个旅馆住下。那家的客房有点旧,可能是旧民房改建的吧。沙发什么的都很破。床头的灯开关都是虚设的。也没有热水,住起来很不舒服…
——好了,接下来怎么样?
于是我就上床睡觉了,可是因为床铺总感觉脏兮兮的,一直半睡半醒。
第二天我就想着出去逛逛,我是第一次来金华,听说你们这里小商品很多,就去了人民广场那边看看。不过也没什么特别想买的,所以就一个人在广场里呆坐着。因为是上班时间,人不是很多,我盯着中间那个塔看了很久,一直想不出它到底像什么。
——接下来呢?
接着我突然想起得先去取钱,明天才能去采购月饼。问了个大娘,说是东门商场旁边有取款机,我就过去那边看看了。结果是“金华银行”。我稍微有点犹豫,毕竟是跨行取款,手续费也不能报销。
我正琢磨着的时候,突然就听到哪里有人在喊:“五块钱!五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五块钱!凉席坐垫只要五块钱!让你清凉一夏…”
——好了好了,接下来怎么样了?
(唉,那段词儿还有好长一段,后面的可有趣了,可惜)因为他喊得可有趣了,我就朝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发现原来是从旁边购物广场的凹形门厅那里传来的。
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稀疏,胡子没刮仔细,长着一张搬砖工的脸。身上套着件茶色的衬衫,领口两个扣子敞着,脖子的地方晒成棕色。湖绿的西装短裤上别着一大串钥匙。腰间还围了一个导游包。
电影院的门厅四周铺着漂亮的木纹瓷砖,那个大叔就靠在瓷砖上,手里拿着个小红本子悠闲地扇着,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脚上的人字拖像捕鼠器一样一开一合,脚趾头还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一见我走过来,他整个身子立马弹了起来,一副笑脸差点贴到我鼻尖上。我往后退了半步。
然后听见他说:“先生,买张坐垫回去呗,大热天的,屁股坐热了要生疮。”
我仔细看了看他递过来来的坐垫,做工倒是说不上粗糙,底子是竹篾织的,上面铺着一层像是玉石质地的按摩片,编成网状。虽然样子很普通,不过我打算买一张回去放在旅馆那张裂开的沙发上,不然那向上翻的硬皮革硌得屁股疼。
最重要的是,一张五块钱实在很便宜。
——后来呢?
后来我正想跟他说“你算四块钱我就买一张”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哭着跑过来了。记得他嘴里好像喊着“宾叔”,还是“冰叔”?不大清楚,我们南方人分不清前鼻后鼻。然后那个bean叔就捧着小孩那个圆圆的脸蛋,给他抹眼泪。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制作陶胚似的。
记得那个bean叔说:“文君,别哭,男孩子不兴哭,告诉bean叔,发生什么事啦?”
我最受不了这种温情画面了,所以随手放了张五块钱在摊上,就拿了一块坐垫走开了。
之后我回到旅馆,试坐一下,您别说,还真是特别舒服呢。因此坐着坐着,我就睡着了。
那一觉醒来之后,奇怪的事情就一直源源不断地发生,感觉好像从耳朵里掏出来的耳屎都能变成金箍棒。
首先我发现时间倒退了。我记得我回旅馆的时候是下午4点,可是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时间是上午8点,我很惊奇。后来确认了一下日期,才发现原来已经隔天了,我竟然足足睡了16个钟头!
接着我回想起我那一觉做了个奇怪的梦,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两只手平伸着贴在胸前,做着颠排球的动作。我不断地在那个笼子里踱步,身子莫名其妙地发热,心里很焦躁,异常地焦躁。跟现在的状况差不多。
没错,跟现在很像。
——接着说。
然后我的身体就开始发生变化了。
——嗯?什么变化?
我开始不断地放屁,一个接一个地,根本停不下来。到最后,我能感受到许多的大肠杆菌在空气中飘散着。我很害怕,不是因为被自己熏到,而是它不断地放,就像打气嗝,半分钟一次。
过了一个小时零二十三分钟,这段时间里,我因为太紧张,一直不敢出门,一直盯着时钟看。不过慢慢地,我能够憋住不放了。可是那股气体一直在我体内,慢慢地充盈,只要我不释放它,它就悄然地生长。
一开始它聚集在盆腔,额,不对,骨盆那里,压着膀胱,所以我一直想上厕所,胀得我难受。于是我试着用手将它往上挤压,我发现居然很有效!不单如此,我想把它移到哪里,它都非常驯服,简直就是藏在我体内一团没有生命的面团,可以随我塑形!唯一的区别是它不断地在长大,只要我不放气。
——你发现这个现象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哦,我想想。
我在上半身捏出了八块腹肌和两块胸肌。然后拍了张自拍,发在一个微信群里。当时我用的名字是“吕二刁”,可是因为手艺还不精,所以胸肌一块大一块小,收到了几个差评。不过我还是挺得意的。
——之后呢?
之后我对那团“真气”——是的,我叫它“真气”——控制得越来越自如了。我感觉它完全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慢慢地,我可以用意念控制它了,而不需要手去捏。
我就这么折腾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突然想起采购月饼的事。于是我来到了之前跟我公司有合作的那家食品公司。
——出门那段时间,你是如何控制你那个异常的生理现象的?
哦,我可以让它慢慢地泄出去。它越来越听话了,对我的行动完全没有影响。
那我接着讲咯。
当我来到那家食品公司楼下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的门市部正在举行“大胃王”比赛,规则是谁能够一次吃下最多的月饼,就能够免费带走十箱。我想了想,如果可以不花钱拿到这十箱的话,报销的时候我就可以抽油水了,而且这笔金额还不小。
于是我在没跟他们打招呼的情况下,就混进了参赛者的队伍里了。
——然后你赢了比赛吗?
是的,这对当时的我实在太简单了。我用我的真气将肠胃和食道撑开。事实上最后我是以压倒性的优势拿下比赛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我非常享受那一时刻。
拿下比赛之后我又去找他们的市场部,又订购了190箱,他们说得过几天货才能到。于是我跟他们要了一辆小推车,拉着10箱战利品和我顺来的两包样品回去了。
——8月17号那天下午5点你在哪里?
5点?哦,当时我刚好又路过人民广场。心里突然有个念头,想去看看那个卖坐垫的还在不在那里,打算送包月饼给他。毕竟我在金华也没有认识的人,况且他卖给我的那张坐垫挺不错的。我这人就是那种知恩图报、不爱占小便宜的人。
当时我从文化路拐出来,远远看到那个bean叔就坐在那里,我正朝他那走过去,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抢劫啦,抢劫啦!”随后就是一阵大排量摩托车远去的笃笃声。
在异乡听到一位女性无助的求援声,我不知道怎么的顿时怒向胆边生,现场所有人都呆立在那里,谁也没有上去追。我当机立断,把小推车推到了那个bean叔身前,丢下一句“先放你这!”然后就一个箭步奔进人民广场。
我记得人民广场里有一座高高的白塔,当时我心里呼喊着“壁虎!壁虎!”,然后身子往上一纵,顺利缠上了那座塔,指头上的吸盘附着在铁皮表面,迎着自上而下的气流,在一分钟之后,我已经站在了高塔之上。
我举目眺望,在两个街区之外,有一辆改装过的摩托车正拼命逃窜,车上不时丢下一两样细碎的物体。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一个小助跑,身子就像纸飞机一样朝着摩托逃窜的方向俯冲过去,四肢之间的两片半透明的肉膜若有若无地振动着。
其实,我差点就抓住了那俩贼,可是他们在我刚要落地的时候,摩托车就拐了个大弯,我手忙脚乱,差点挂在红绿灯上。等到我缓过神来,两条腿已经整齐地蹦起来,我惊奇地意识到,那股真气竟然能够改变我的骨骼。这一次,我以袋鼠的模样,一蹬五米。
前面那两个小子似乎是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身后的不明物体,吓得腿都打颤,不停地左拐右拐,试图摆脱我。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微微扬起,心里默默地想着两个字:too young。
事实上他们的躲闪反而给了我机会,我蓄了一瓶氮气,不对,其实是二氧化碳和大肠杆菌,以及刚刚吃过的月饼发酵之后的气体等等,借助释放那一刹那产生的后阻力,我在十字路口处弯道超车,一跃蹦到他们身前,夺下被抢走的手提包,放进肚子前面的口袋里。
之后我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新华路。丢包的那个女人正在购物广场的西餐厅里搅动一杯咖啡,她朋友嘴一动一动地,正在安慰她,看到我手里拿着她的包,两个人撒腿狂奔出来。
我很不好意思地听着她们的道谢,并拒绝了她们一起吃饭的邀请。
——那你那个“超能力”现在还有吗?
没了。
——怎么没有的?
不清楚。
事后我想起我那10箱月饼还寄放在bean叔那里,我就过去找他,谢天谢地,他还在那里等我。
可是我刚走过去,正想谢谢他帮我照看箱子,没想到他冷不防一个巴掌朝我脸上打过来,我吓了一跳,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烫,然后就,就放了一个响屁。
我正准备发火,他突然凑过来,神情严肃地问我:“那个坐垫你坐了多久?”
我说,大概半天吧。
他垂头丧气地说了声:“哦”。
接着他一屁股坐在我的月饼箱上,取下耳朵后面夹着的一根烟,点燃,抽了起来。然后在那廉价烟味的缭绕中,他讲起了关于那个坐垫的事。
原来那是一张神奇的坐垫,人只要在上面坐一会,就能够得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可是之前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没试过。不过这个坐垫有个特点,如果连续被坐上10个小时以上,就会失去法力。
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那个坐垫已经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坐垫了。
“那天你趁我不注意就把它偷走了!”
“哪有,我付了钱的。”我挠着头辩解道。因为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已经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会拿了它。“可是你藏着那张垫子,自己又不用,放着干嘛?”
Bean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处飞架在半空中的白色栏杆,眼睛里闪烁着一点略带无奈的复杂:“生活在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里,总得有一两样法宝傍身啊。”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回旅馆,我发现身上的真气消失了,肌肉也没有了撕裂的感觉了。
一路回想起来,还真像做了一场旷世的大梦。直到昨天晚上,我第13次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听到你们和房东在敲门,然后被带到了这里,我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的。
——哦,好,今天的审讯先到这里。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你下午就可以走了。对了,你刚刚报的年龄是虚岁还是实岁?
是实岁,我90年生的,属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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