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书籍存在是为了治疗精神,食物存在是为了满足血肉,那么,像茶这类看似丝毫无用的东西又是为什么存在呢?」
「希望您别跟我聊养生健康之类的那一大套话。事先声明,所有没通过双盲测试的——药物也好保健品也罢,宣称的效果我都不相信。不是要跟您抬杠啊,我就先表明一下态度,免得浪费您时间。」
坐在藤椅上的柯瑞萌对店主人一通说完,双手盘胸。
店主人头发灰白,看起来至少比她年长一辈,对人极其恭谦有礼,面对她充满冒犯的语气似乎也完全不以为意。
「人们都说人老了会变顽固,没想到你们年轻人顽固的也不少。」
柯瑞萌哧地笑了。「但那些确实是骗人的东西。」她说。
「我想说的是情绪,或者情感。比如说,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第一次拧开一瓶可乐的情景,那时候我只有二十来岁,我的心情十分快乐。」店主人微笑着看着柯瑞萌,她点头。他从架上取下一只稻秆编织的茶盒,解开油纸。柯瑞萌闻到类似陈年香木的味道。
「还有酒,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喝醉过?我也有一段时间时常醉酒。人一旦喝了点酒,情感就会变得相当丰富,就好像我们那个时候下乡,在农村里面打井,挖到一定程度,地下的水会突然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酒对人的内心也是一样的作用。快乐的时候助助兴固然无害,低落的时候呢?情绪泛滥很伤害内心呐。」
「是。好比一个伤口,用力崩坏了,再长好,始终会留道疤。」柯瑞萌叹气,若有所思。先前她只是路过这个小院落,在门边站了许久,竟无法抑制走进来一探究竟的冲动。门上没挂任何名字,也没有牌匾,但就像不需要别人说也能分辨出一家书店一样,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这是家茶馆。茶馆的名字一旦太长就很俗气,而只用一两个字命名又非常装腔作势,大概正是由于这样的偏见,柯瑞萌此前从未走进过任何一家茶馆。
店主人轻轻将茶叶碾碎,倒入茶壶中,用清水冲洗。
「那茶呢?」她抬头。
「茶,我认为它是为了帮助情感的愈合而存在的。茶是一种克制。」
柯瑞萌听完,又翘起嘴角,露出她那种与生俱来的不以为然。「您讲得越来越玄了。」
店主人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茶已沏好,他默默退了出去。
古旧的意境在空气中弥散,柯瑞萌很难说享受,但介于之前关于顽固的谈话,她决定尝试。
而变化就是从尝试开始的。首先是嗅觉,茶香浸入她的感官,如同墨水滴入宣纸,某种情绪在她脑内凝固住了。这时的她是静止的。当下,没错,她第一次贴近了当下的感觉。而与此同时,毫无自觉地,茶碗触碰到了她的下唇。毕生之中,她第一次找不到准确的词汇。历史的,她这样想,个人史的味道。虽然没有尝到苦涩,但她决意让这种感受苦涩起来。然而,当她再次静止,难以捕捉的清新感开始从胸腔深处回溯。
她几乎是哭着离开了茶馆。
多日以后,当柯瑞萌再次见到那位店主人,无数话语就像第一次品茶的感受一样从胸腔深处涌现。她想告诉他,就在上次走进茶馆的前一周,她刚刚失去奋斗了八年的工作。她想说,最让她觉得难受的不是丢工作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她根本想不明白那八年是为了什么。她想告诉他,失去工作的第二天,她第一部小说的出版合约也砸了,因为讨论到最后,出版公司的人还是认为她没有希望,缺乏才华。而接下来的第三天,她在结婚五年的丈夫手机里看到了和别的女人的通话记录。丈夫和她摊牌,当晚搬了出去。原因是她对一切都太刻薄,而另一个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傻笑,这是她最受不了的部分。她几乎都要咆哮了。
「你好啊。早上店里都很安静,你可以放心工作。」店主人看到她手里提着电脑。
她只说了谢谢。
人在经历低谷以后常常性情大变,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柯瑞萌这样曾经大量喝咖啡熬夜、连续加班后痛刷信用卡,并且几乎每天因为下属的无能而爆炸两次以上的力量型女性,失业后选择了中国茶作为精神依托。
她决意尝试更多的茶,并似乎因此松开了内心的屏障。她发现那些茶与人的情绪沟通并不是单方面的,每一位客人,包括店主人自己,对所有茶的反应都颇有不同。甚至相同的人,不同的心境下,对相同的茶感知也有很大区别。她由此真正打开了写作之路。接下来的数年间,她卖出的几部小说都是在这所茶馆写就的。人们惊叹于她对情感探索的深入与多元,并将她誉为这个时代最有希望的女作家之一。曾拒签她小说的出版社悔不当初。
而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茶馆的每一味茶都被她尝遍了。
「我没东西写了。」她对店主人说,「我还差一点点就摸到写作真正的门路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什么都写不出了。」
「我很遗憾。」
店主人轻描淡写,柯瑞萌直觉认为他有所隐瞒。这家茶馆本来就神神秘秘,没有名字,主人总是话中有话。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那些女顾客谈论店主人的时候更乐意谈论他的魅力,而非故事。
一个作家的职业素养告诉她不要放过任何可能性。
为了充实惊悚情节,她认真学习过撬锁。为了模拟一个角色追捕的手段,她向无数刑侦专家讨教过搜查办法。如今这一切再次大派用场。经过六个夜晚的地毯式搜寻,她果然在墙壁的夹层中找到了一个冷钢色的陶瓷茶罐。没有人见过这罐茶,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日常工作开始。她将茶罐摆在店主人面前。店主人比平常多站了一两秒。
「今天喝这个?」
「是,麻烦您了。」
和往常一样,没有过多交流,茶准备好,店主人将空间留给柯瑞萌。
但她确实察觉到了不一样。也许是多年的写作锻炼了她的敏感,这次的茶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与任何时候的茶都完全不同。深深吸气,她采用了自己曾经最瞧不起的国术式吐纳,居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体验:这一次的情绪与过往所有情绪最根本的区别在于,现在的情绪是活的,而其余皆为死物。就像店主人与茶馆之间的区别一样,对,这道茶,就是店主人本身。
后来在撰写回忆录的时候,柯瑞萌认定自己就是开悟于那个瞬间,那个学会区分死物与活物的瞬间。从此她真正触及了所有笔下的情绪,并且利用他们看懂了每个人物的命运。她说这种感觉无法言传,只可意会。
而整本回忆录中,谈及最遗憾的事,她这样写道:「在我开悟的第二天,那家茶馆就消失了。茶馆本身还在,所有我曾品尝过的茶都被抛弃在那里,店主人不知去向。」
柯瑞萌死前著作等身,大部分评论家都认为她为文学找到了一个全新的方向。她的信徒遍布四海,许多作家都通过模仿她的写作而发表了第一部作品。
有一个最得柯瑞萌疼爱的学生在她过世后接受采访。学生对主持人透露说,柯瑞萌在精神状态还好时曾做过一次全身检查,透镜显示她的胃部有一块看起来很像匾额的痕迹,上面的图案甚至能辨认出来是汉字。那天柯瑞萌嘟哝了很久「店主人」、「这就是店名」、「最后的茶」之类的话,显得很气愤。
主持人显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然后马上转移话题:「那她离世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大相信……其实老师说什么做什么,我觉得都是有原因的。」
「别卖关子啦,观众朋友们,你们说是不是!」
台下一片起哄。
「呃,老师她说:妈的智障。」
现场就像主持人所形容的,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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