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战友

作者: 无奈是多情 | 来源:发表于2018-12-26 09:11 被阅读33次

    无论你多么落魄或意气风发,无论你有多可恨甚至罪大恶极,

    我却不能忘记你,因为,我们曾经是战友,是生死兄弟。

    一、金抠

      “抠”,是指吝啬。那是1990年,当时列兵的津贴费是18元,当时有2角钱一包的菊花烟,还有6角钱一包的迎宾烟。我的这位战友烟瘾极大,但是,他从不舍得买一包哪怕最便宜的烟。问题是他也戒不了烟,怎么办呢?蹭烟抽,见烟民就凑,口袋里长装着火柴,只要你一发烟,他会转着圈、陪着笑,给一一点上,最后将自己那颗慢慢在膝盖上磕实,缓缓点上,深深一口就抽去四分之一,仰面朝天,久久才肯一点点将烟慢慢呼出。战友们便给他起个外号:“金抠”,号称全连最抠的人。

      金抠的家乡是山东沂蒙,他的家在很深的深山,赶驴车要走三四天才能到小镇坐公交车,山地贫瘠,产出少,家里孩子多,不够吃的,金抠说:“家里兄妹4个,蒸一锅馒头,不省着吃,中午就不够了,山里孩子饿得快,因为山路老是上坡下坡,左弯右绕,体力消耗要大于平原。有时,半晌吃个馒头,简直就是幸福,可母亲怕正顿不够吃的,会将馒头篮子挂在屋梁上,防止最小的妹妹偷吃馒头。”说着说着,他就红了眼圈,“要是弟弟妹妹在这里多好,部队的馒头,管够啊。”第一个月的津贴,他留下二元钱,美滋滋的说,“一元买肥皂,一块买牙膏,剩下寄家去,够买袋化肥啦,到时候,家里就能多打上些粮食,到时候,弟弟妹妹就不用捱饿喽!哎呀,国家真好,部队真好!”

      金抠比我大两岁,刚刚20岁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10岁,个头不高但十分敦实,黑黑的面颊泛着些紫红色,手很大很厚,能够轻松抓举榴弹几十下,年轻真好,抽烟,也不见他咳嗽,也不见他体力差。时间久了,战友们经常给他烟抽,他反倒不好意思要了,说:“老是抽你们的,那里好意思,再说,我现在也有烟抽了。”说着拿出利用闲暇时间自己做的烟袋锅,香椿木做的,据他说,味道好的很。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方便面袋,里面装着自制的烟叶。我很惊讶,“金抠,你从哪里搞来的烟叶啊,”他呵呵的笑着,摆着手说:“我哪里舍得去买烟叶啊,这不是秋天到了吗,我采了好多豆叶,晒干了可以当烟过过瘾,我还求炊事班长给了些香油,嘿,又香又好抽,你尝尝、你尝尝。”擦干净烟嘴递过来,我抽了一口,差点没呛死,“怎么这么有劲?这能抽吗这,能用来熏老鼠了都。”他嘿嘿笑着:“为了有劲,我还管炊事班长要了些辣椒面掺里面了。”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大烟瘾呢,不抽就死啦?”

    “抽烟屁,解心腻。抽烟头,解心愁。家穷万事难,我都替爹娘心烦。这弟弟妹妹上学,吃穿,种地的化肥、农药......”掰着指头念叨半天,怔怔的掉下泪来,“爹和娘得遭多大的罪啊,得受多大的累啊,可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在这里好吃好喝的、我、我.....”

    “不是每月把津贴都给家里了嘛。”

    “这那到哪啊。唉,不过,听说晋升到下士就有24元了,到时候,嘿!”

      可他没能等来这一天。希望与失望相伴,明天和意外那个先来,谁也说不清。秋季的军事大演习,我们连负责榴弹炮弹着点周围警戒,因为周围的老乡贪图炮弹爆炸后的弹皮和弹芯,每年到这时候,总是想方设法的在阵地周围逡巡,好在炮击停止的时候,冲上去挖,可以卖不少钱。时间久了,他们胆子愈来愈大,第一轮炮击结束后,有一家子居然没有撤出来,而是缩在一个弹坑里,等着第二轮炮击。等我们接到老乡报信时,第二轮炮击已经开始,我们立刻向上级汇报,要求立刻停止炮击,但当时没有单兵联络装置,并且,这种炮群集射,不是你想让停就能戛然而止的,在震耳欲聋的炮声里,炮击还在继续。很显然,老乡们大大低估了榴弹炮的威力,一炮下去,方圆几十米烟尘弥漫,他们趴在地上,炸不到也会被震死,无知者无畏,真是蠢到家。连长急的一脚就把报信的乡民踹翻了,吼骂道:“XXX的为什么不早说!”帽子一甩就要往上冲。金抠一把抓住连长往后死命一甩,将连长甩了个跟头,他紧咬着牙,脸都扭曲了,怕啊,谁都怕,不身临其境,你根本想象不到炮击的威力,一只小小的手枪对准你都能吓得你不敢动弹分毫,这可是大炮啊。他还是冲了上去,直着跑向老乡藏身的弹坑,绕弯也没用,杀伤半径太大,躲都没处躲,只能凭运气......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是这么漫长,当炮击终于停止,烟尘渐渐落定,结果却没有那么美好。是,炮弹不会落在同一个弹坑,但落旁边也不行,这种集群射击,炮火覆盖之处,除非有深入地下的防炮工事,否则,就是一个死,不会有例外,除非有奇迹,或者,神迹。我们冲上去,找到他们,他们四个,已经都没了呼吸,最上面的他身中十余块弹片,血都流干了,他大张着双臂,象母鸡护小鸡一样,极力想护住身下的老乡。他们四个叠在弹坑里,象座小小的血色山丘,红的耀眼。

      事故调查,发现老乡都是从金抠担任的警戒范围进入炮击区的,报信的老乡哭的眼都肿了:“从别处过不去呀,这位战士是可怜我们穷,想捞些外快补贴家用,才装作看不见我们的啊!”金抠要承担事故的主要责任,自然也就没能成为烈士。人死如灯灭,没有处分他,也没有追悼会。

      我和战友护送他的骨灰回家,见到他整天念叨的爹、娘、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和他父亲的手一模一样,宽厚,粗粝,布满裂口,裂口深处是鲜红的,裂口边缘是黑的,有的缠着胶布,有的裹着布条,无论胶布,还是布条,早已看不出原色,他哽咽着,硕大的泪珠滚出眼眶,立刻渗入刀皴般的皱纹里。

      办理好后事,在墓碑前,我和战友给他点上三只过滤嘴的迎宾烟。他的父亲蹲在旁边,掩面哭道:“这孩子,活着的时候,从没抽过这么高级的带嘴烟。”

      我自问是个心肠很硬的人,但当送老人回到他们那间石头房子,看到高挂在屋梁上的篮子时,再也忍不住,我蹲在屋子中央,感受着他曾经的气息,那是辛辣呛人的烟味,不禁泣不成声......

      20多年过去,他的坟茔已经覆满青青的野草,周围种了一圈烟叶,那是父亲为他种下的。他的兄妹已经走出大山,生活的不算好,也不算坏。不过,再穷也能抽得起过滤嘴香烟了。我怀念我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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