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阳公主在绿竹搀扶下回到寝宫,溧阳公主一歇下来,就反复劝其早日离去,远离建康,愈远愈好,迟了怕是难走了。绿竹一言一句都听进了耳,却只是调皮地笑笑:“皇后殿下,奴婢方才劝不动你,这下该您劝不动我了。”
溧阳公主被她的顽皮逗笑,可最后还是凄凄地摇了摇头,虽是不再强求,可接下来所说的仍是为其将来打算的建言,待出宫后要找个可靠的好人家,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财货都是身外之物,是留不住也恋不得的,难得的是有情有义的儿郎。愈是说着,外边的声响愈来愈大了,哀嚎声、撞击声,响彻宫城,想必是联军已经攻破台城了。
“奴婢出去看看。”绿竹站起身,帮溧阳公主盖好被子,就径直出去了。溧阳公主方伸出手欲拉住她,可因身体不便行动迟缓抓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绿竹走远,她的心突然扑通扑通跳得剧烈,这一抓不中,手里空荡荡,心头竟也变得空荡荡的,仿佛她再也回不来了似的,而这一别,就是永诀…..
溧阳公主缓缓闭上眼,直到殿外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将她惊醒,她的心头骤紧,失了魂似地跌跌撞撞往外直赶。
她看到王伟穿着深红朝服、挂着今印紫绶,仪态甚是庄重,宛若上朝。可再往下看去,已是尖叫出声。两只血淋淋的手,在绯色袖口的包裹下,一边持剑,一边提着绿竹的人头。嘴里还发出“呵哧、呵哧”一般的怪笑。
溧阳公主骤然失控,跪倒在地,大哭着喊着绿竹的名字。王伟听到溧阳公主的哭声,笑得更加兴奋了,顺手一扔,将绿竹的头颅甩到溧阳公主面前。溧阳公主强忍悲愤,往下看去,绿竹的面目早被鲜血污染得面目全非,那一双明亮的眸子沾上了灰,那一只俏皮的鼻尖断了两截,那一个活生生的、娇艳艳的姑娘做了枉死鬼!
溧阳公主想大声质问王伟,可是喉头止不住地哽咽,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倒在地上,看着苍天,啜泣不止。
“你哭什么?你失去的只是一个婢女,而我失去的是一切!”王伟大声叫喊着,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冠冕,“我的经天纬地!我的燮理阴阳!我的流芳百代!我的济世经邦!我毕生的心血都毁在你这妖女之手。你死一百遍都不为过!”
“你不是自恃貌美?我就在你脸上划出千百道疮痍;你不是风言风语?我就把你舌头剁成稀烂的肉糜;你不是挂念胎儿?我就剖开你的肚子,取出你的孩子,让你在咽气之前再看看你心肝宝贝。”王伟两手提剑,狂叫着向溧阳公主扑去。
就在王伟将剑举起的刹那,突觉手臂剧痛,重剑不自觉也掉了下来,王伟瞥过去,才发现右肩下面已中了一支羽箭,再回望一眼,王陈的联军已杀入皇宫,身后是排排列列的甲士向自己突进。
王伟大嚎一声,右手再次提剑,想趁着敌军未到,赶紧将眼前不过十来丈远的溧阳公主捅杀。可才走了几步,心里摇摆得却是愈来愈厉害,他在算计百八十步的距离自己要走多久,这片刻时间的耽搁,会不会被身后的士兵追上,他愈是想着,愈觉不值,这女人已毁去他的一切,难道还能再因她而毁掉自己仅存的生命吗!
王伟平生最鄙夷感情用事之人,可为何自己今时今日也被仇恨遮蔽?竟以性命为赌注,来报复一个女人!王伟一念及此,羞愧地扔掉了手中的长剑,转向朝侧身的战马跑去,很快就收拢了缰绳,两腿用力一夹,马蹄长嘶,随即就往宫城北门方向夺命而逃。
溧阳公主恍恍惚惚中睁开双眼,见一大队梁兵往此方向跑来,领头的一人,剑眉斜立,目光灼灼中,尽是担忧。
“子珩将军….”溧阳公主虚弱地叫喊了一声,也不知那人是否听见,就倏尔昏倒在石板之上。迷迷糊糊之中只感觉天地都在摇晃晃,如她自己一样昏昏沉沉的。周遭是兵士叫喊声,房梁断裂声混杂在一起。她闭上眼睛四周仍是一片鲜红,仿佛有千万条火舌在隔着眼睑对她张牙舞爪、耀武扬威。这一切都是半真半假的,叫人在未可知的恐惧和不可名的现状里战战兢兢。可就算在这永恒的长夜里,也不是空无一物,毕竟还有真真切切的触感,是可以抓牢的,是肉挨着肉骨挨着骨的。一双拥抱着的手,比火光更暖人心、却不灼人烫人,在支撑着自己穿行险径,劈开火海。
她醒来时,咳嗽了几声,周围却是空无一人,这才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民居之中,案上有几块鱼脯和尚未冷却的菜羹,溧阳公主愈是回想,愈是肯定那人就是王琳。她心忧如焚,急于弄清那场大火是什么回事,更是心心挂念着王郎的安危。可方起身欲行,腹部就一阵剧痛袭来,如鼓点一般敲击着、共振着,这疼痛渐从一处游离至全身,或是胀痛,或是灼热,或是刺痛....溧阳公主双手死握着床沿,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数里之外的皇宫,冲天火光渐渐暗淡了,留下的是被烧成废墟的太极殿和东西堂,以及挥之不去浓重的烟雾。兵士们在其中穿行救火,忽听得一人大喊一声:“王将军!”
王琳正在探视火情,闻言似是参军陆纳,随即便循音跑去,随即见到陆纳面色忧虑,喘着粗气,手指地面:“将军….你看…这..这??”
王琳顺着陆纳的所指向下看去,只见地上排放着三具少年尸体,衣服尚未完全烧坏,模样更是清晰可辨,料是死于烟熏,而非火燎。王琳看着陆纳神色,心知若只是三名少年殁于火势,他绝对不会如此紧张,其中必有隐情。再看这三人服饰冠冕,绝非寻常百姓家的儿郎,既是在这宫里陈尸,想来也应是宫内贵人,想到此处,王琳顿时心头一沉。
“陆兄弟…这三具尸体,你是在哪儿发现的?”
“启禀王将军,末将在救火之时发现一密室,带领弟兄们慌慌张掘开,就发现了此三人尸体。”
“那便是了...那便是了。”王琳呢喃了两句,便是大吼一声,将顶盔愤力掷于地上。
众人除陆纳之外多有不解,许多将士,半是安慰半是好奇地问道:“天灾致祸,死三少年耳,将军何故如此动怒?”
“诸位岂不知此人便是被侯景废黜的淮阴王萧栋...前阵子莫名失踪,原来竟是被侯景囚身密室…另外二人料应是其胞弟萧桥、萧樛了….俱是帝室宗亲。某实有罪,讨贼不力,反害得皇孙曝尸,愧对恩主。”
陆纳见王琳深陷自责:“有个鸟罪,这火又不是咱放的,湘东王难道还能因这要惩治将军!”陆纳嘴上虽是如此安慰,其实心里更想说的却是:“肏他妈的那六亲不认的独眼王,他巴不得他这些兄弟子侄都死了才好,省得有人和他争位子。他要是因为这个降罪下来,老子我第一个不服!”
陆纳心里正兀自较劲,忽听得一声威严的呵斥:“谁说这火不是你们放的!”陆纳转头一看,才知是主帅王僧辩,他听了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更加气愤上头:“末将是个蠢人,都督有什么话就明说。”
王僧辩看也不看陆纳一眼,对着王琳冷笑道:“子珩,我命你为先锋,是要你扫荡敌寇,开辟天威。不是让你恃宠逞凶,纵火养奸!”
王琳不知其中有何误解,急于辩明,却只见王僧辩将身后绑缚的一人推至前来,打断了他的辩解:“你可认识此人?”
王琳向来强记内敏,轻财爱士,深得将卒之心,又好与部下打成一片,军府佐吏、麾下士卒,数以万计,皆能识其姓名。眼前此人,被推到眼前,他却不识得姓名,是以一看便知是新近加入的小兵。不过不知此人犯了何事:“都督这是?”
“此人采梠取暖,致以失火,岂非王将军治军不严之过?”
陆纳闻说:“都督,这火又不是俺们王将军下令放的,不过是下人的疏忽,何劳您亲自前来问罪?”他的态度柔和了很多,想让王僧辩从轻发落,但心里咬牙切齿却是气得更厉害了,恨不得千刀万剐了那个新兵祸种。
“哼,若只是烧了几间宫室,死了几个贱民。自然无须老夫前来问罪。可而今地下,惨死的却是帝室贵胄,湘东王在人世仅存的侄孙,岂能等同凡人?王将军,你来说说,老夫该不该来问罪!”王僧辩一说出这句话,便想到王琳若有丝毫不从之意,自己就要上启萧绎言其不从帅令。
陆纳还欲同王僧辩相争,王琳一把拦住他:“琳甘心伏罪。”又低声道:“尔等自率部曲,赶赴湘州,以免遭祸。”王琳不是不知此事疑点重重,先不说那小兵是临入城之际,由别部新近迁入,单说这恃宠逞凶,便是毫无缘由。入城以来,只有裴之横在纵下蹂躏宫室,缘何不见都督制止?但是王琳心里纵觉有十分委屈,也能感觉到周遭是危机四伏,只得不露分毫,他相信只要面陈湘东王,定能自证清白。
“带走!先收监军中,不日再遣送江陵,陈罪于主公。”说完,便命左右擒住王琳。
“且慢!”王琳一下挣脱了束缚,回望身后着与自己同历生死的将士,喊道:“若吾不返,卿等将何置之?”话语才刚落地,便由陆纳带头,数百人一齐高喊:“愿与将军同死!”其声浩大,贯绝苍天。
“琳未及田横之高尚,而聚穷岛之义节,此生何幸!同于遗烈。”王琳慷慨大笑,言罢挥泪而别。临行前再次看了眼陆纳,陆纳一望便知王琳是有话难言,随即心领神会,王琳乃是放不下溧阳公主、一人漂泊在这险恶世道。他见王僧辩帅旗一远,便匆忙跑去方才安置溧阳公主的民居,却见床上凌乱不堪,四下里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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