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l 雪花如糖
永和九年,是个不寻常的年份。暮春时节,诞生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也就在这年冬天,扬州刺史、中军将军殷浩率七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北上,力图平定中原。由于手下姚襄叛晋,暗中伏击,致殷浩的北伐大业,功败垂成。
夜色苍茫中,殷浩带着残兵败将,缓缓向建康行进。桓温,正等着他。
殷浩与桓温,乃竹马之友。成年后,一个是清谈名士,文采风流;一个是威武大将军,雄姿英发。虽各有盛名,然殷浩更受上流社交圈的欢迎。而桓温,豪门望族提起时,总是一脸不屑地说:那个当兵的……
桓温心里不服气,总想找机会,和殷浩较量一番。这次北伐,本是他做梦都想要的机会。可是,司马昱却把帅印交给了殷浩。
殷浩吃了败仗,桓温有一丝幸灾乐祸。酒酣耳热之际,他终于没忍住,将憋在心里的话吐出来:
“我和你,谁厉害?”
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出自《世说新语·品藻》
殷浩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但他平静地答到: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闻此言,桓温吃惊又沮丧。要知道他前不久才平巴蜀灭成汉,战功显赫。这样一比,殷浩应该显得无地自容,马上放低姿态,奉上一番溢美之辞才对。可殷浩的态度很明确:你优秀与否,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只做我自己。因为,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作为读者,也会被殷浩这种坚持自我、悦纳自我的良好心态所折服。中国人向来谦虚低调,更别提在事业遭受重创的时候。他的这份超乎寻常的自信,令人佩服,但也令人费解。
其实,殷浩的自视甚高,是当时人才品评制度的结果。魏晋人重门弟、重文采、重清谈、重品行、重相貌,但就是瞧不起使枪弄棒的武夫,那怕你战功再显赫,在名士交际圈里,依然不入流。
当然,清高、固执是要付出代价的。桓温随即上书,列举殷浩北伐之罪行。次年,他被贬为平民。
02.
殷浩,出身簪缨之族,自小能言善辩,有时连叔叔殷融都甘拜下风。成年后,其谈玄说理的风姿倾倒了一批人,可谓东晋中期的一个超级演说家,拥有众多的追捧者。谢尚,就是其中的一个。
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 --出自《世说新语.文学》
当亲自聆听殷浩的演讲时,谢尚虔诚得像个小学生,全身贯注,目光紧紧地盯着偶像。殷浩儒雅的风致,优美的辞藻,玄远的说理,抑扬顿挫的声调,有种扣人心弦的力量。谢尚太过专注,竟然汗流满面。
此时,殷浩的表现太具有名士风度了,用眼神扫了一下左右侍从,缓缓地说:
“取手巾,给谢郎擦把汗。”
殷浩出入各大文学沙龙,尽情地挥洒着演讲与辩论的口才,常常金句频出,被世人奉为至理名言,流传至今。
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官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
--出自《世说新语·文学》
有人问:为何将要做官时会梦见棺木,得到财富时又梦见粪土?殷浩答:官,本就腐朽,所以会梦见盛尸体的棺木;钱财,本是粪土,所以会梦见污秽。
视名利、金钱皆为粪土的殷浩,曾隐居陵园达十年之久,守着祖宗坟墓,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此举为他赢得了极大的声誉。世人把他比作管仲、孔明,请求其入仕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殷浩是否出山,仿佛决定了东晋的命运。那当时的政局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皇帝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朝政由会稽王司马昱代理。东晋小朝廷先后经历了王敦、苏峻叛乱,元气刚刚恢复,却又冒出个能征善战又有野心的桓温,正势如猛虎。北方后赵由于石勒去世,宫廷里接连上演着残酷又血腥的政变。趁着对方内乱,东晋想实现南北统一大业。
谁来领兵呢?无疑,桓温是最佳人选。但谁敢保证手握重兵的他,打完胜仗后,不会把刀架在小皇帝的脖子上?
此时,需要一个有名望的人站出来,与桓温抗衡。
面对群众的呼声,司马昱把目光投向殷浩。一番过誉之辞,让殷浩颇为动心:
足下见识广博,才思练达,为国所用,足以经邦济世。 --出自《晋书.殷浩传》
殷浩出山了。
古时文人领兵打仗,失败者如赵括、王衍;胜利者亦有谢安、范仲淹、辛弃疾等人。
不幸的是,殷浩只能归入失败者的行列。
从永和二年到永和九年,三次北伐,朝廷投入大量的粮草兵械,殷浩竟无一胜绩。中途有人劝阻,殷浩或许不想辜负司马昱一份沉重而又美好的期许,又或许是难以抵抗青史留名的诱惑,竟不知道舍得与放下,一味地舍长取短,最终功亏名辱。
03.
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出自《世说新语·黜免》
殷浩被废后,居住在信安。远离朝堂纷争,面对灵秀江南,本可以寄情山水,逍遥余生。然殷浩,每日足不出户,常常用手指在空中虚写字。百姓好奇,前来围观,透过窗户偷偷张望,原来他写的是“咄咄怪事”四字。
看来殷浩嘴上逞强,不肯认输,心里却对北伐失利耿耿于怀。为何自己会输得一败涂地?为何司马昱信任他,却又在自己被贬时不站出来为他说句话?
殷中军废后,恨简文曰:“上人著百尺楼上,儋梯将去。” --出自《世说新语·黜免》
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作为一介书生,杀伐绝断、逐鹿中原,本非自己所长,却受司马昱的蛊惑,扛起东晋北伐的大旗。更可恨的是,司马昱把自己送上云端,又把梯子撤走,让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地。
顿悟了的殷浩,把兴趣从玄学转向佛法。生活清静落寞,少有人登门拜访。以前身居高位,府邸里宾客络绎不绝,如今门前冷落,亲戚朋友皆避而远之。“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殷浩吟着这首诗,体味着其中的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
此时的桓温,已独揽朝政大权。可能出于念旧,也可能出于怜惜其才华,他派人送去书信,邀请殷浩出任尚书令。
面对邀约,殷浩很兴奋。由于太过谨慎,担心自己出错,竟把封好的信拆开又修改,如此反复十余次,最终回了封无字信。
殷浩的心是纠结的。重回朝堂,必然会卷入政治纷争,这非他所愿;放弃,又难以割舍众星捧月的诱惑。
桓温收到空白信,勃然大怒,彻底与老友绝交。
殷浩,终究以孤寂落寞为伍,终老于此,时年五十四岁。其风流,犹如美丽的烟火,在东晋夜空中大放异彩,又迅速黯然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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