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
写完宝玉的幸福生活，曹师笔锋一转，直接用“且说”两个字将画面跳转到第三十六回的第二个场景：月例银子惹的事，归入贾府气运线。之所以不设计自然转场情节，是因为这个场景在时空关系方面，与前一个场景、甚至前几个章回都有重叠，属于全新的支线故事。
月例银子，就是零花钱。对于贾府这样的大家族来说，主子和下人们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全部由家族承担。在此之外，家族按照各色人员的地位和等级，每月给大家发放的生活补贴，就是月例。大家族人丁越兴旺，仆从越多，月例银子的覆盖范围就越广，负担就越重。
曹师在前面已经数次暗示过，贾府人员冗杂，各种不必要的开销极大。在全书第二回，曹师就借冷子兴之口说“如今这荣国两门也都消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当时贾雨村同学前途未卜，跟贾府也还没搭上线。曹师就安排雨村以局外人的视角问道：“当日宁荣两门的人口极多，如何就消疏了？”还说自己去年到金陵游历，进了石头城从宁荣二府的老宅经过时，隔着园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做为吃瓜群众，雨村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曹师当时借冷子兴之口对雨村之问所作的回答，高屋建瓴，道尽了古往今来大家族的通病：“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一段，说的其实就是大家族开销的问题。紧接着冷子兴又说“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这才是真正令人心塞之语。大家族如大企业，如果失去了“可持续发展”能力，儿孙一代不如一代”，那除了衰败没落，别无他途。
基于这种对贾府大背景的认知，再来读这个场景，会更容易理解众多角色的心路历程，更有助于体会曹师的文字魅力。
这个场景中曹师安排了两起月例银子事件。
第一起涉及月例银子一两。
事件起因，是金钏儿之死。曹师先写凤姐发现金钏儿死了以后，总有“几个家人常来效敬他些东西”，还不时“请安奉承”，就心下生疑，晚上回去问平儿怎么看这种种反常行为。曹师这种安排，一笔突出凤姐敏锐敏感，对事物变化能体察入微，虽然分析问题能力偏弱，不能及时发现事情起因，但身边还有智囊平儿可以信赖；一笔又暗赞平儿分析问题精准，一语中的。
平儿告诉凤姐，这些人的女儿一定是太太房里的丫头，一定是看上了金钏儿那个位置的“一两银子”月例。凤姐这才恍然大悟，嘲笑这些人“太不识足”，就安心“只管迁延，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趁空方回王夫人”，这种安排，重点突出凤姐心计老辣。
接着，曹师选了一天“午间”，先安排好吃瓜群众：薛姨妈、宝钗和黛玉一起在王夫人房里“吃西瓜”，再安排凤姐儿去回王夫人，请示找人补金钏儿的缺。王夫人听了，习惯性地“想一想”，然后说不必了，没那么多讲究。凤姐就笑，说这是“旧例”，别人都这样，太太不这样不合适，还说“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这就与前面冷子兴所说的“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运筹谋划者无一”形成呼应。
王夫人这次“又想一想”，才说干脆把这“一两银子”给玉钏儿吧，说“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不为过于了。”曹师最近的文字，倾向于给王夫人洗白，希望让王夫人尽快摆脱冷漠、易燥、应变能力不足的形象。凤姐答应着去找玉钏儿道喜，玉钏儿过来给王夫人磕头表示感谢。这“一两银子”告一段落。
第二起事件，涉及月例“一吊钱”。
王夫人处置完了“一两银子”的问题，又问凤姐两位姨娘的月例。凤姐一一作答。王夫人又问：“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很敏感，“见问的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才说“前日我恍惚听说有抱怨的，说短了一吊钱”，问凤姐是什么原故？
对凤姐而言，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信任危机。曹师安排凤姐的对答，堪称危机公关语言范例。
先是忙笑道：笑着说，以示坦诚；
再承认问题：姨娘们的丫头月例，的确减了“一吊钱”；
然后说原因：是“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跟自己没关系；
再表明困难：这也抱怨不得我，我到乐得给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叫我添上不成？”；
接着表明立场：说“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
同时表示自己也努力过：“我到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为是。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
最后强调自己的成绩：“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
整个申辩过程有理有据，环环相扣，全无破绽，说到最后，不仅凤姐“克扣”丫头们的例钱没做错，反倒大家都应该感谢她能及时发工资。凤姐的精明强干，这一个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夫人听凤姐如此说，“也就罢了”。曹师在这个场景中的设定，看似写王夫人勤勉严谨，关心内宅事务，一丝不苟，实则只是表面文章，仅限口头过问、以求心安理得，根本没有刨根问底、一探究竟、彻底解决问题的想法。因此，贾府有王夫人这样的内宅首席执行官，日渐没落，已是必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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