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喜欢突兀的偶遇，却总是会不经意的遭遇。
他站在医院附近的车站等车，一手掂着白色塑料袋，一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仅管最后一次见到是五年前，但是轮廓依稀，从医院拿完药同样等车的唐妧还是认出了他。他全然没有看到唐妧直直的眼神，只是焦灼地探望公交要来的方向。倒是小女孩看到了她，拉拉他的手，他低头看看身边的孩子，没有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话不多。
公交来了，上上下下，很挤。他牵着孩子，奋不顾身地往前挤。终于被人流推上去了，透过车窗看到他匆忙地往后挤，寻觅着座位，然后车子绝尘而去。
看着遗留下的黑色尾气，心里冒出一阵难过。生活原来是这样残酷，九年的时间一下子就变化如此之大。
四年级的时候，班里换了新来的数学老师。一米八五、浓黑的头发、轮廓鲜明的脸、大大的双眼睛、二十出头的样子。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帅”这个词，只是莫名地喜欢这个好看的新老师。
那个时候，十一岁的唐妧在学校里莫名地活跃。坐第一排，当班长、学习委员，统管班上男生女生、有一群追随者、爱举手回答问题、爱问老师问题、喜欢反驳老师。还是一米五几的个子，却是个极其伶俐的小女孩，常常让老古董的语文老师下不来台。那个时候，极其喜欢上学，学校里有很多玩伴、有老师的宠爱。
他不爱笑，但是说话很和气，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现在想想，这和他当时二十出头的年纪并不相符。刚出社会的毛头小子应该是很活跃的，或许这是所谓的少年老成。
上课的时候，他会说，小妧，去办公室帮老师倒杯水。
每提一个问题总是有很多同学举手，他会很高兴点她。但是点的次数过多的话，又会刻意回避地不点她。然后被冷落的次数多了，小女孩的小脾气就会赌气不举手了，然后他又会刻意地点她。测验没考好，他会敲敲桌子轻声说，下课拿卷子到老师办公室里来。
教大家唱流行歌曲、给大家讲一些奇怪的故事、做各种有趣的课堂小游戏……似乎大家都更加喜爱他。然而，他终究辞职离开。因为不会阿谀奉承、有种莫名的清高，不被校领导赏识，在一所小学里没有什么发展前途，这里只是一个暂时歇脚的驿站，离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只是那时候，全班都不愿意不理解。走的那天，大家送他很多礼物，音乐盒、相册、笔记本等等，都是小孩子的把戏。
那个时候正是期末，唐妧虽然还是小学生，却异常老练地来回于教室和办公室里，帮老古董的班主任填成绩单、发成绩单、发荣誉。
在走廊里被他叫住，他双手插口袋里直直地站在路旁，“小丫头，你过来。”
他叫她，女孩手里抱着一摞奖状和笔记本走过去，“发东西啊？”
她点点头。
“老师要走了，下半年不教你们了。你要好好学习啊。”
“嗯。”她只是低着头看脚尖。
“你觉得老师上课怎么样？”
“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你。”毫不迟疑地说。
“是吗？”他拍拍唐妧的头，“老师想要去更大的地方闯一闯……”他说，“送张照片给老师纪念吧。”
再次见到是四年后，他还是回归到了教育界，一个初中数学老师，外貌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神情里多了一些疲惫。走在校园里去给老师送作业本的唐妧还是第一眼认出了他。可惜四年过去了，太多的变故，当年的小女孩不再活泼，却成了一个整天伤春悲秋的少女：在生人面前不喜欢说话、看很多书、写校刊上写一些矫情的文字、有三四个闺蜜。
办公室敲门进去，“老师，作业收齐了。”
“放那吧。”语文老师说，“唐妧，你过来，把你这篇稿子重新誊一下，还是要改一下才能投。”语文老师招手。
他看着她，不知道是记起名字还是记起人，唐妧拿着稿子也看他，只是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沉默，誊写稿子。
他们最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一次在校园里迎面走来，还有五六米的距离，他说，“……你过来下。”
对面地唐妧错愕地停下，询问地看着他，他默然地摇头。然后转身看到一个初一的小女生蹦跳地走过去。
“去通知全体班干部来我办公室开会。”命令的口吻，小学妹开心地领命而去。
他转身离开，终究还是成为了一个模式化的老师。
后来中考、毕业、离开。到今天，九年过去了，一句话都没有重逢过。
有时候和小学的死党小聚，说起往事，那时候大家都是那么傻，偶尔一两个人记起他，说他还在初中上课，结婚了但是老婆并不漂亮，开始和其它男人一样喜欢打牌、喝酒、骂孩子。胡子邋遢，脾气暴躁、缺乏耐性，最终逃不过生活的打磨。
这是众多例子中最典型的一个。
时间总是那么残酷，生活就像一根鞭子抽打着你不停地转动，不断磨合不断妥协。回忆起黄昏里盼望公交的那双焦灼的眼睛，透过里面，似乎还可以读到更多，妥协、不甘、压抑、市井气，人生的欲望都明朗朗地写在。最常态的人群就是一张张被生活打磨得充满欲望的脸，那些欲望那么明显地写在脸上，要什么？金钱、女人、事业……曾经有个人说，在这个世界里要至始至终纯真很难。有欲望不可怕，欲望会驱使你去争取。但是欲望太多太显然呢？真正成熟的人不会把欲望写在脸上，而是藏在心里。
这就是最真实的人生。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首纳兰容若的《木兰词》被很多人喜欢。
人生若只如初见，第一次读这首词也只记得这句，事实上读来还是不怎么理解，只是喜欢那股无奈的口吻，一种悲剧气息。
很多人，从生命里走过，留下痕迹，谢幕离开。原本以为再也不会相遇，却不经意地在人生舞台的后台邂逅，谢幕后台下的尴尬、时间划出的鸿沟、不小心泄露的另一面，一切的一切都让人仓皇。
来来往往，我们都不在原地，这么多年过去了，来来回回进进退退的人生。
人真是复杂，害怕那些走得太远的人，是因为自己会赶不上；也害怕那些原地踏步的人，因为自己已经开始走远了。然而最让人害怕的，还是那些走得错综复杂面目全非的人。前两者可以很简单地加速或者减速，而第三种，因为轨迹混乱，让人无迹可寻，也让人错愕。这样的人如果是在路中的话，往往是引人入胜的。可是一旦走到头，一个结果摆出来了，就会让人有物是人非的感慨。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切都停留在刚认识的时候，最原始的美好记忆。可惜我们的眼睛和脑子总是多事。走得太多看得太多，跌跌撞撞洒落一地的，唐妧想着，现在的自己，也不知道丢了什么，以后又会留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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