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学得了些许的吃苦耐劳,如果我懂得了一丝一毫的感恩,假使我拥有了一点点的豁达胸襟——我都得感谢我的母亲。
母亲:我不需要你养老打小我的记忆里,每个周末母亲都要带我回乡下老家。老家离市里也不远,坐客运汽车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就到了。
但大多时候我并不想回去。乡下没有熟识的小伙伴,只能无聊的困在一方宅院;尤其是在夏天,老家的蚊子多得要命,屋里院子你没处躲,耳边总能听见嗡鸣声,只得甩着胳膊来回快速走动,恨不得耍一套降龙十八掌逼退这些恼人的蚊子。
那天下午,我挠着满身被叮的痒疙瘩,终于受不了了,跑去地里找母亲要求离开。母亲和姥姥正在地里埋头干活,没工夫搭理我,我在一旁吵闹不休。大约是烦得紧了,姥姥劈头盖脸朝我一顿骂:
“回去!回去!回去你们每天吃啥?不回来种地带点菜回去难道买着吃吗?”姥姥把割下的韭菜放进袋子,嘴里接着叨叨:“你妈一个月那点钱,还要供应你哥俩的学费,多不容易……”我就那样站在地里,看着她们继续忙碌,隐约间似乎懂得了羞愧的滋味——因为我从没想过为什么母亲要一边上着班,一边又马不停蹄地回乡下干活。那天是我第一次认真观察母亲:个头不算矮,却因为太瘦而显得有些单薄,挥动的锄头又彰显了这个瘦弱身躯里的爆发力;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成一缕紧贴在侧脸,衬得脸颊上被晒的红晕更为鲜明;卷起的衣袖和裤角露出了被蚊虫叮咬的红点……噢,是呀,被蚊子叮咬的又怎会是我一个人呢?那天以后,每周一次的老家之行我不再吵闹,有时也会跟着母亲下地里去,再跟着回来。不再轻易喊苦喊累,因为我知道,最累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我。破旧的架子车被压得吱扭吱扭响,车轮在坑洼的土地上印出两道儿深深的压痕。我跟在车后,只看到母亲被晒得黑红黑红的脖颈,浸湿了一大片衣衫的后背,双臂上被草叶划拉出纵横交错的红印子,以及蚊虫叮咬的肿包。家门口是一个小斜坡,要把车拉上去十分费力。母亲往手心唾了口唾沫双手一搓,紧紧扣住车把,然后压低身体,扭头叮嘱我,等她冲上去后我再在后面使劲推。她就像一头埋头犁地的老黄牛,猛的往前冲,弯曲的膝盖犹如两张拉满的弓,每一步都死死地踩在地上,震落了鞋帮上干瘪的泥巴。童年的回忆如同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印在脑海的,是每周来往老家的车票,是夏天老院里总也赶不完的蚊子,是母亲永远疲惫却永远有力的身体。
母亲:我不需要你养老从上小学起,母亲对于我的学习是从来没有刻意管教约束过的,因为没时间——这是很客观的事实。然而她也不需要监督,因为我都自觉老老实实地做了。
后来我升了中学,中间母亲调了一次工作岗位,家里条件稍微强了点,至少不用再每周回老家带菜了。或许日子应该就这样慢慢变得越来越好吧,然而我们都没预料到,我的“叛逆期”如同一辆重型坦克轰轰烈烈就开来了。当母亲发觉我的成绩一落千丈而惊怒交加时,我是毫不在意的。甚至觉得她小题大做——上学有什么用?就为了考大学吗?考大学又为了什么?工作赚钱?那我不上大学也能去找个工作赚钱呀!浅薄的认知让我无法有深刻的思考,不成熟的心智让我自以为是,狭隘的视野让我看不到更大的世界,更听不进任何人的说教。在接连几天的批评指责下,我内心的怒火也终于爆发:“行了说够了没!你不就是怕我丢你的人吗!将来我哪怕去工地搬砖也一定会给你养老的钱不行吗?”喊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痛快极了。是的,大人不就是这样吗?总是唠叨学习、比同龄孩子的成绩,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已,为了将来有人依靠而已。我内心笃定我猜中了她的想法,甚至有些沾沾自喜。模糊的夜色下,我看不清母亲脸上的神情,只记得那是个夜晚,月亮很明,清凉的夜风将窗帘掀起来又放下;家里没有开灯,外面的月光轻易的就从窗口流泻进来,撒下一地碎银。静默中,母亲缓缓开口:“我不需要你将来给我养老钱,我自己有。”一字一顿让我听得很清楚。“你认为我让你学习是为了我自己吗?”母亲叹了口气,“我要你学习,不是为了脸面,也不是为了你能挣多少钱。而是只有通过学习,你才能有解决问题的能力,生活中会遇到的事情多着呢,你多学点,就能多个选择,而不是两眼一抹黑只会看到绝路。”“你学的东西多了,你就不会变成斤斤计较、只盯着眼前看的人,在生活不如意的时候,你有能力让自己乐观起来,而不是郁郁寡欢地过一辈子。”“你能好好的、开心的过自己的一辈子,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恍惚间,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羞愧的滋味。只是这一次,它来得那么汹涌澎湃,铺天盖地几乎要将我溺毙。母亲的那番话时至今日仍言犹在耳,好似盘古开天时的那把斧头,将我心头的混沌劈开了一道裂痕,好让智慧的阳光照射进来,成为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个转折点。
母亲:我不需要你养老如今我已长大成人,时常我会和母亲聊起她的往事,我很好奇,年轻时的母亲该是什么样呢?
“那个时候家里穷,咱家有没男孩,总会受人欺负的。”母亲一边拆着被罩,一边回忆着过去。“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立志要出人头地,不让人看不起咱们家。所以村子里但凡论起学习,我都是头一个!”
“那时我在上高中,有一次回家,看到你姥姥那么大年龄了还和年轻人一块儿在地里干活挣工分,我就下决心毕业后就回来,不再往上考了,回家帮你姥姥干活。”我坐在一旁,插嘴问道:“可是你们那个年代,如果你能继续考试,那你不就有更好的将来了吗,到那时再回家不是更好?”母亲把干净的被单铺展开,抚平上面的褶皱接着说:“是这个道理。但是当时家里的情况让我想不了那么多,只有一个心思——回家帮衬你姥姥。”母亲想了想,又笑着说:“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当时的选择——因为有一次你姥姥说,‘家里就是自打你高中毕业回来,才没人敢欺负了。’”母亲骄傲的语气如同受到表扬的孩子。我一时只觉得可惜,但又由衷感到敬佩,不禁想起了那首诗:卑微如青苔
庄严如晨曦
柔如江南的水声
坚如千年的寒玉
举目时
她是皓皓明月
垂首时
她是莽莽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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