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我一个人站在深圳的天桥上,看着桥下的车来车往,红白相间的灯光刺得人忍不住流泪,我都会想起初一的那个午后,我和刘雪婷的对话,以及她惆怅的眼神和叹息。
那情景就像一幅画,定格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一帧一帧,不断地重放。那时的我无法体会她当时的心情,当一个人在异乡漂泊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有时候摧毁人的不是身处的苦难,而是无人言说的孤独与惆怅。
那是1993年初秋的一个午后,阳光很好,天空异常的蓝,朵朵白云一叠排开,像鱼肚子上的白磷,风吹过河边的桂树,带来桂花的馨香。刘雪婷静静地坐着,右手托着下巴,眼神忧郁,看着窗外。
我从操场进来,脸因为疯跑之后涨得通红,额头的汗顺着鼻梁滑落到眼镜上。
“嗨,给我一张纸。”我走到刘雪婷桌前对她说。
她没有回头,继续看着窗外,仿佛一张仿真画里的人,被刻进纸里的世界,唯美而悠远。而她身后的人和物像另一个世界,她的一半在这个世界里,另一半却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咋啦?一次小小的考试而已啦,不用这样。好好分析,下次加油,我相信你!”我以为她是因为前两天的化学考试不理想而暗自伤神。
她没有说话,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睛却依然看着远处高高低低的房子,缓缓从身体里挤出声音说,“枫,我想退学。”
刘雪婷是我小学同学,也是我的死对手,家在隔壁村。我们出生在湖北一个偏远县城的小山村,她瘦高个,皮肤很白,长相清纯,是我们班班花。
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清一色的帅哥美女,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更气人的是她们姐妹仨都成绩很好,是家长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她们的父母也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像所有那片土地上的农民一样,朴素、勤劳,因为他们成为所有人羡慕的对象。
刘雪婷年年考试得第一,是我们班语文课代表,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所有学生都巴结她,男生女生喜欢围着她转,仿佛离她近一点,就能吸收点她身上的智慧,变得聪明些。可有一个人从不正眼瞧她,像一头孤傲的熊,远远地看着一切,那个人就是我。
我叫楠枫,老楠家最小的女孩。短发、微胖,从小男孩子打扮,性格顽劣,大大咧咧。成绩极差,喜欢恶作剧。像所有的好学生和坏学生一样,我和刘雪婷是死对头,我喜欢和她对着干,经常调侃她,并以此为乐。
我有两个死党,一个叫梅,一个叫玲。
梅个子高挑,性格木讷,加上有点O型的腿,活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圆规,是我们经常打趣的对象。但她性格温和,总是不卑不亢,做着自己的事情。
相反玲却不一样,她个子最小,矮矮胖胖,长着一张婴儿脸,肉嘟嘟的很可爱。玲生性活泼,爱笑,是大家的开心果。
我们是一个山沟沟一块玩到大的损友,逃课、打架,放学了抓虾、摸鱼,什么都干过,俗称魔王三人组。可奇葩的是她俩和刘雪婷关系不错,像其他很多人一样,他们会在刘雪婷的课桌塞零食,放学跟在她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跑。
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保持着这种神奇的三边关系,一边是我对刘雪婷的不屑,一边是我的死党对刘雪婷的殷勤。
刘雪婷是公认的美女学霸,但她有一个缺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脸太白,说话软弱无力,有些多愁善感。直到多年后,我看了《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才发现她们是如此相像。
作为一个农民的子弟,白净、柔弱,成为了我讨厌她的理由。因为在我的心里,农民的孩子都应该是经过土地的锤炼成长起来的,否则不配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所以我叫她病秧子,冰美人,常常见面就这样喊她。而她也不客气,拿假小子回击我。
“嗨,冰美人,又看窗外发呆呢?”我摇晃着脑袋,朝坐在窗前的刘雪婷扮了个鬼脸。
“切,你才发呆,我是在欣赏窗外美丽的风景。”她嫌弃地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
“哈哈哈,说的是我吗?是不是很美?”我不要脸的继续打趣她。
“真不要脸,小胖墩,假小子!”她将头缩教室,不理我。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日常,相杀没有爱。
或许因为都是农民的子弟,有着最为淳朴的本性,和现在的校园暴力不同的是,那时的我们虽然各自看不惯,但所有的较量仅停留在互相打趣的语言攻击上,这也表明我们之间并没有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还是可以做朋友。
和她真的成为朋友是在上初中后,而且是那种很好很好的朋友。人们说不打不相识,可能就是昔日的相互打击让我们惺惺相惜,成为相互取暖的朋友。
随着农村辍学的孩子越来越多,上六年级时村里的小学倒闭了,我们不得不背起行囊,远离家乡去镇上的学校上学,寄宿。新的环境,新的面孔,让我们开始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
根据成绩,我们被分到了不同的班,她在一班,我在二班。
离开了土地的庇护,我开始收敛起儿时的顽劣,认真的学习起来,无聊的时候开始看书,并学着忍受孤独。渐渐地我的成绩开始好转,不再考试不及格,相反开始向中上游迈进。
新的环境给刘雪婷带来了新的冲击,在这里她不再是万人瞩目的焦点,不再是老师的宠儿,她变得更加多愁善感,成绩慢慢开始下跌。
一年后小考结束,我和刘雪婷被分到了一个班,并且坐在同一组靠窗的位置。她在前,我在后,我们成了斜对桌。
那时候她的成绩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她变得安静了很多,身边也不再围着一群男男女女,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相反我的成绩渐渐超过了她,还在班上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身边有了很多朋友。
可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身上都带有同样的烙印,曾经的对手也不再是对手,时光的流逝,让我和她成了很好的朋友,有趣的是我还是喜欢调侃她,只是那份调侃里多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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