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考失利,和父亲吵了一架,和所有以前的同学断了联系,看着公布栏里的“秦凛,北京人民大学”,惘然地和高中作最后的告别,带着漫长的失意和微渺的奢望来到这个城市,进入了令我更失意更迷茫的大学,吴同说,洛洛你总是刻薄地谈论着你的大学,指责着大学教育,你总是很失意。
我哪怕最后时刻都在扮演一个优秀的学生,不谈恋爱,拼尽全力在高考的战场上厮杀,最终却仍是倒下了,你们总说我失意,放不下,我优秀了那么久,我怎么能在两天之后就接受不优秀!你们才可笑!
在高考英语结束那刹我就崩溃了,冷冷地,失魂落魄回了家,待在乡下奶奶身边,就像过末日来临的最后日子,等待成绩的几天里,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如何,不知道自己是谁,生活好像静止,我心里奢望它静止了,不要向前,不要面对,没有感觉,我沉默,我能说什么,我没什么好说的!
成绩出来之时,我仍是觉得五雷轰顶,觉得身子飘了起来,要是飘走了就好了。我至今都觉得那次打击是惨痛的记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打击,优等生宋洛水到最后被成绩耍了。我看着当时房间里惊愕的吴同,幸灾乐祸的吴同妈妈,难以置信的爸爸,失望的妈妈,不明就里的奶奶,以及所有我没看清的面孔,失魂后的我摔门大笑出走。
高考前三天总动员,我觉得高三就这么完了,在也不会有这样惨烈阴暗的时候了,最后什么都不算,成绩才是唯一可以说谁赢了的根据,大笑那一瞬间,我竟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好像成绩扇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扇醒了,记起我可以不去想的一切:之后我上了高中,拥有了和秦凛一起阳光灿烂的两年,然后步入深渊,一步一步攀爬对面的悬崖,爬上去,瞬间被上面某个狰狞的东西踢下去。
人生真是荒谬!
我清醒了。
我爸从来不用操心我,我总是会好好学习,总是会毫无悬念进入最好的学校,她总是那么懂事,懂事到爸爸从来就不了解这个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女儿,心中刻薄地认为她和父母之间只是雇佣关系,你给我生活费我给你荣誉,多么残忍尖酸的想法。
在他回家强颜欢笑说:“这个成绩挺好”的时候,我觉得他虚伪极了。
“好什么好!你从来都不了解我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不知道这些年成绩光鲜的我多么努力,你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充当着一个好像很伟大的父亲,告诉我做这做那,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缺席我的每一次成长,你只知道我最近考了多少分拿了什么名次而已,我高考失误了你知不知道啊!你不了解,你一点也不尊重我的付出,你不会明白这样的失败对我意味着什么!你从来不在我的身边,以为高考回来几天就了不起,就可以弥补这么多年吗?休想!我的一切,一直都是靠自己争取的,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努力的,艰辛的长大!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和清清一起,艰辛地成长!”
我那时的表情应该是极其狰狞刻薄的,因为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嫌弃自己。
我心里简直希望爸爸给我一巴掌。
他没有,我气冲冲走进房间,摔门,就背靠门,坐在地上,眼泪啪啪往下掉,我选择了高考。可是,我恨它。
好委屈,不许哭!
那时简直就是找不到不哭的借口了,就是,失败!这就是结果!心难过得拧起来,喉咙也是拧起来的。无论之前怎么预计失败的场面,都不会有真实来的让人痛心疾首!我接受人生中第一次重创时,没有写日记,没有留下罪证,可是每次回想总是觉得仍会痛,对于当时稚嫩年轻的我,这是难以承受之重。
之后我和爸爸之间不断地吵,什么都吵,他恼火而又容忍着,他冲我大叫:“看错你了,一点这样的挫折都经不起!”
我尖牙利嘴回击:“是,我是!我脆弱,不堪一击!我要是有用,我就不会参加这样愚蠢的高考,我就不会这么多年,这么听你的话,没有找过家长,中规中矩上学,为了你的梦想念书!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人生!那是你希望的样子,我根本不在乎!”
我说这句话时,语气几乎是恶狠狠的。
我觉得父亲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他不明白我在生什么气,他在一味地揭露我,而我最需要的不是听他说我有多不理智,我知道我现在是无理取闹,但这就是我想做的,爸爸,你就不能放纵一次,我是女儿呀,我不要总是乖巧懂事,我会有累的时候。
你就不能像杨柳的爸爸一样,永远都那么娇惯她,从来不用担心这些问题。
“爸爸,你总是否认我,你以为这样是激励,不是!只是让我觉得自己很差劲。你永远觉得我不够好,可是,我比你好太多了!我早就比你比上一辈,比家族里所有人都优秀了。你看不见吗?你总是那么苛刻,要求我怎怎么样,从没有问我想要什么。你总是一意孤行,认为我没有吱声就是赞同,我只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你在我成长过程中扮演的只有一个电话和永远一意孤行的观点,一直都是我自己学会争取,放弃,一切是我自己在做决定,我长成你喜欢的样子,而你从不为此感谢我!你自鸣得意,还真以为是你的教育方式好,真可笑!”
“好啊!我看清你宋洛水了,养了十八年,原来是这样看你老子的,乖巧?哼,原来都是假装的,了不起了,考上大学了,远走高飞了,忍不下去了,好!……好!……好哇!如果不是为了供你读书,谁喜欢在外面漂?你上大学的钱还得从我这拿!”
“你又威胁我,以前用考不到一中,不能念高中威胁我,现在还是用这个威胁我,永远不能好好和你心平气和的谈,我还小,不可能摆脱你的经济控制,可是用经济去维持我们的父女之情,你不心酸吗?我觉得心寒,爸爸,有一天我们都会摆脱你的经济控制,到时候,你凭什么!爸爸,不要用钱威胁我了,我很害怕,但你总是以这个相逼,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我会离你而去,自力更生,然后真正的恨你。”
那段时间我总是激愤地一吐为快,父亲总是气得颤抖,其他人不敢发出响声。
我们的冲突在饭桌上尤为强烈,他越来越气急败坏,摔筷子摔碗,而我只是无所谓蔑视地夹菜吃饭。后来清清告诉我,我用十八年积累的智慧尽心尽力地把以前没有生的气在那一次全生完了,这样的我很可怕。当然,十八年乖巧隐忍下的尖刀利刃也把父亲心底愧疚的脆弱之处捅了个稀巴烂。
逐渐地和父亲吵很没意思了,总是在吵,总是在互相找麻烦,可是永远吵不出什么来。我终于发现,我忘了一个人,我高中的珍宝。
“我们之间的知己之情已经变成了另一张更细腻奇妙的感情,从每次见到你就会有别的想法,从每次不小心肌肤接触都会心中一颤,从无意识夜里醒来想着你的一颦一笑,从看见你在周围便会内心欣喜喊你的名字,我想明白了,就是这种,怦然心动!”
这是秦凛对我的告白,在我刚上高三下定决心要好好高考的时候,秦凛注定得不到回应的爱。
我当时看都不看他,道:“秦凛,说笑的话,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
他认真执着看我,“我从不在感情上说笑。
“抱歉,让一下,我要回家。”
我强装镇定往他身边走回家去。
“不管你在坚持什么,你总在逃避着,我都要告诉你,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之后,我听过各种各样言爱的方式,可是都不如这样一意孤行的告白更悦耳,这是我在很多时候没由来想到时,都觉得是最温暖的告白。
在我决定去找我最信任,认为当时是唯一能安慰我,理解我的秦凛时,我拍了拍门:“秦凛。”
我相信他在门后等候。
在听见有人走过来开门,我突然间不知道手往哪放心也不知道往哪放,既欣喜又害怕,心里默默念道:“秦凛,我来赴约了。”
门开了,是一个大娘。
忽然之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秦凛,我找秦凛。”
“哦,那个小伙子啊!早回家了,考完了就搬了,都不是自己来搬的,考完了就没见过面了。”
得知成绩那一刻的感受又一次强烈冲击我的脑袋。打击,又一次剧烈的打击!
秦凛,我该想到他家不在这里的,他回去了。没有告别,没有和我说再见,什么都没有!原来我以为的无比在意就是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只蝴蝶,落在他肩上,他伸手给了我落脚的掌心,但他不是痴人,不可能总虔诚,痴心抬着手。
是这样的!
怎么会是这样!
我跌跌撞撞离开了,大娘好心叫住我想给我电话号码,我哭得都看不清人了,拼命摇头。
你不懂的,感觉不一样了,突兀的电话只是乞求,喜欢没有了,打电话过去,乞求施舍吗?我失魂落魄的走着走着就到了学校,径直走到了我以前常常静默站住之前的大树面前,它只认得宋洛水和秦凛,我不知道在备考二百多个晚自习下课的黑色夜里我对它说了多少个热情洋溢的“洛洛加油”与满含深情的“秦凛”,看见自己昔日的影子,难过的一塌糊涂,这样痴傻的让人心疼而又讽刺。站在它面前,委屈、眼泪决堤,我放声大哭。
曾经支撑我忍受生活各种刁钻折磨的东西,终于在高考后坍塌,一片废墟!
“我为你放弃秦凛,你负了我,你个混蛋!我相信你热忱的眼睛,你这个骗子!”
“滚蛋吧!放弃能得到些什么,可看看,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觉得我爸不可以安抚我,我找你,可是,你走了,没有道别,我痴心妄想你一定比爸爸了解我,错了!你永远不可能替代爸爸。他会在身边和我吵架,而你,不告而别,走开。”
“骗子啊!我真不相信你就这样一声不吭走了!爱情,你曾经那么热情洋溢赞美过它,虚伪!这就是你的爱慕!”
“我要向高考要个说法,它玩我,我要给你个说法,你走了。”
“你赢了!把我玩死了!你们都赢了!就我输了好吧!你们都赢了!就我一个人输了!”
我哭得歇斯底里,高三楼空了,这片都没什么人,只有失魂落魄的我大声哭喊。在那个无人的黄昏,我把所有脆弱的眼泪都流完。
泪眼朦胧中看见黑色毛毛虫从树上顺着丝落下来,落在我眼前,落在我脚边,我尖叫一声,蹦开了。
还是哭着的我突然就大笑一声,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开玩闹,即使你再悲情,它也要弄一只面目可憎的毛毛虫来嘲笑一下你,荒唐的人生!
每当我想用严肃正经的神情对待人生,可是,它总爱回头对我做鬼脸,吐口水。恶俗的人生!
“哈哈哈!”
在那一刻,我瞬间就不想哭了,只是觉得荒谬,清醒了。生命就是各种开玩笑,只要你认识到这一点,对于它其中的悲剧喜剧,你就可以更坦然接受了。
我突然清醒让我第一时间了解近段时间被失落冲昏头脑伤了爸爸的心,我要回到爸爸身边,这个世界,所有男人都是骗子,但爸爸不是。他也许不那么爱我,可是他别无选择地留在我身边任我羞辱他,我知道他不会离开,我就是凭这个才欺负他的。
意识到这点,我就回家。爸爸不在家,我十分着急想找到他,对于我的样子,清清只是惊讶道:“一回来就要吵架嘛?”
我摇摇头,心中觉得万分不忍。
推开门,爸爸在房间写字,看我一眼,我心虚垂眼立在门口,他没说什么,只是将白纸拉到一边,空出桌子的另一边,放上了另一张白纸,我走过去,拿起另一只毛笔,蘸墨。
爸爸常年在外,在我有记忆的时候,父母就代表过年,几乎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面,那个时候和同学谈论父亲时,我总是会自豪说同一件事:我们家和邻居家的对联都是我爸爸写的。
后来这不是一件那么虚荣的事了,我慢慢和父亲疏远了,但是,在他闲时写字的时候,我总会默默在书桌另一边安静和他写着,父亲对我最深刻的教育也几乎是在笔墨字句中完成,我想,我和父亲之间深刻的感情交流都是通过这样一种沉默禅意的方式实现的。
在我酝酿该下笔写什么时,父亲看着他的字,沉稳如山,他说:“在我读书时,我除了英语,什么功课都很好,我没有如愿接受高等教育,你是比我优秀,我很高兴。我没有考上,不再读书了,不知道该做什么,说实话,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洛洛啊,你知道吗,你很像我,我们都是很有想法的人,父母不会懂我们心中的野心,为自己的独立而自豪,觉得自己能做很多事情,可是洛洛,我们想做的事情都是得到高等教育后才能完成的,我们要找到那个舞台,上大学就是一个这样的舞台,爸爸没有得到这么一个舞台,在乡下,会写书法又能这样呢,做着苦力活养孩子养老婆,会写字除了春节写对联毫无用处,爸爸不能让你错过属于你的舞台,我得通过否认你来激励你做到最好,越来越好才能离大学这个舞台更近。”
我在纸上写上了:“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掉着眼泪,也破涕为笑。
大学是不是一个舞台我无法定义,没有规矩,令我秩序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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