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屋内只有一盏工作灯亮着,白川皱着眉伏案写作,钢笔在纸上游走,一页稿纸接着一页稿纸写,灵感充沛的时候,白川有一种写不到尽头的错觉,今天连续写了十一个小时。
在一个章节结尾收笔,白川起身伸了个懒腰,嘎吱踩着木地板去厨房,冰箱翻了个遍只剩威士忌和啤酒,看来要填饱肚子只能外出,随即披了件羊毛衫,换上帆布鞋出门。老社区是上个世纪的欧式建筑,树木茂盛如老林,穿过树林小道依稀能见月色,野猫追逐在灌木里从脚边窜出,除此以外,就只剩下踩在落叶上细细簌簌的脚步声。来到车前,白川弯腰检查了没有猫躲在轮胎下,上车启动那辆二手MINI JCW缓缓驶出社区,只是到了大路摇身换了另一幅派头,油门踩紧,银灰的车身在一连串昏黄的路灯下闪过,活像一只出门放风的快乐狗。这充分解释了为什么白川总是能在四十分钟完成一小时的车程。
三十分钟不到,白川已经在餐厅靠窗的角落坐下,要了一瓶修道院精酿啤酒、鳕鱼意面、蔬果沙拉。服务员转身离开,白川从口袋掏出万宝龙钢笔,在稿纸上补充小说情节。
这期间,旁边的姑娘反复看了几眼白川。
白川凭直觉抬头迎向对方目光,入眼的是一张有书卷味儿的脸,漂亮中带点儿婉约。
“哪里见过?”
“那倒没,但是拜读过你的作品,广告圈的青年文案大佬嘛。”她脸上露出了兴趣。“我叫青豆,也是广告文案。介意聊会儿?”
“我是命好,活在没有大师的时代,竖子成名。聊天我倒没所谓,但是最近闷坏了,聊起来怕没完没了的。况且······”白川做了个请的手势,耸肩缓缓说。“我已经退出广告圈改写小说了。”
青豆坐到了白川对面,脸上兴致勃勃的样子,看样子不究根问底一番是不会轻易放过。
“写小说,脑袋被驴踢了,哈哈,抱歉,别误会,我原来也写小说呢,实在是惨成人间悲剧才改写广告文案了。”她努力绷住笑意,嘴上说着抱歉。“再者嘛,圈内对你评价甚高,祖师爷赏饭的命呐。都说就算一片荒芜啦,白川也是能写出一朵花来的。”
若非还有份翻译的副业撑着,白川怕是已经流窜街头。但是每当一想起广告那些往事,白川就更加坚定了把小说写下去的决心。
“行业待久了怨念就深,个人认为广告就是捧臭脚嘛,为了让人们花钱,可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我曾经也甘于做一个卖弄才华的小丑,绞尽脑汁让观众甘心掏钱。”
青豆再也绷不住了,伸手掩住嘴,一边点头一边笑出声来。
“哈哈哈,你也够毒舌的。”
“我共事过的文案不下五十个,见过的文案更是数不过来,一年读过十本书的文案吧。”白川伸出左手摊开巴掌晃了晃,说。“一只手数的过来,实际上一两个罢啦,其余的文案嘛,跟文盲只有一个字的差别。整天跟这些家伙扯皮,怨不得我怨气大嘛。”
“哎呀呀,并非人人都训练有素,凑巧还有一颗聪明脑袋瓜,能完美驾驭各种概念和笔调嘛。极少数人才能做到,笔尖落到纸上,句子能像泉水一样流淌出来。”
服务员送酒过来。青豆盯着标签说,哟,不错嘛。
“懂酒?”
“懂点儿,以前男朋友爱喝,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也喝了。情人相处久了就会彼此同化。你爱喝?”
“嗯。写文案少不了要亲身体验。就像这酒,不喝上几回根本写不出来这种味道的字来。”白川向服务员招了手,多要了一个玻璃杯,倒了小半杯推到她面前。
青豆看了一眼玻璃杯。
“满上。”
“烈性啤酒,不会醉?”
“会呀,我呀耍起酒疯可是出了名的麻烦。”
白川脸角有些抽搐。
“哈哈,逗你啦,不吹牛鲸鱼我都能喝趴下。”
白川半信半疑给她倒满。
服务员端上意面和蔬果沙拉,白川拿起叉子开动,大口干掉份量不大的意面。
“你这人吃饭的样子,看着也很提食欲呐。”青豆喝了口酒,啧啧称赞。
白川嚼着食物嘟囔道。“最近没吃过几顿像样的东西,眼下没法陪你一起斯文了。”
“那你忙着写什么?谋杀、狗血,还是一夜情。”青豆两眼放着光凑过来。
白川停下叉子,喝口酒咽下食物。
“写一个奇葩青年,大概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吧。找了一处青砖老宅子独住,在院子里养一墙的爬山虎、牵牛。清晨煮一大壶咖啡,坐在院子里开始写小说,不论好坏,两千字就止笔;夜里喝着艾莱岛的威士忌看旧电影。遇上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的日子,索性就撒笔不写,一边用古董唱机播放爵士乐,一边打理书橱,用手帕擦拭黑胶碟。反正就是过着无聊的生活也无所谓啦,说不好他在等什么,直觉告诉我只要写下去,他的故事就会找上门来。”
“寂寥,封闭的个人生活,听着像是你这种人才愿意过的日子,小说家写作的时候,难免会把一部分自我代入小说。”
“那是,或多或少吧,我既不住院子,也不养花养草什么的。但某种程度上,这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倒是有蛮多院子里追得猫狗嗷嗷叫的回忆。不过我说的是,对你而言,院子凭空生出的是另一种意义。”
“或多或少吧,不全然。”
“或多或少吧,不全然。”青豆念叨着,琢磨话里模糊不清,亦或是白川有意一语带过的部分。
“嗳,那你现在这么自由了,平时都做些什么?”
“扎堆的时间耗在了写作上,在家闷久了,偶尔发疯似地一天连看三四场电影,或者去小酒馆喝到夜深。写作的空隙里基本上就是看书咯,家里的书大概有五百本之多,书橱塞不下就堆在墙角,我以前的女朋友呀,要求我每买一本书就必须送出一本,只留下读两三次也不会厌倦的书,倒够我反复消遣的了。总之呢除了不喜欢蜻蜓点水,喜欢集中时间做一件事之外,做事没什么既定规律。”
“你倒是像深海里的火山。”
“有趣,有趣,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看上去不温不火的,内在憋着很多炙热的东西呢,好在是你找到了自我表达的方式,写作。我早年的一个朋友也是,性格温顺待人也真诚,就是拎不清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忽然有一天说没就没了,怪可惜的。嗳,不过你也够老派的,就不知道有一种电子读书叫kindle吗?能把一万本书放进衬衣的口袋里哦。”
白川想,所谓没了究竟意味着哪种没了,是人间蒸发消失了,还是一命呜呼解脱了,但这种事终究不好追根问底。
“kindle倒是有过一个,没两天就送人了。我呀就是个过时的人,听的音乐,喝的威士忌都不是年轻人看得上的。甚至现在还保留写信的习惯。”
“少见,少见,还有人老古董到握着钢笔给人写信。”
“就是喜欢实实在在的事物,水墨痕迹有真实的触感,手机啦、电脑呀什么的,断了电源就皆成虚妄。”
“种种迹象来说,你相当程度上是一个······”青豆用手帕擦了一下嘴角,接着说。“厌世的人呐。”
白川摘下眼镜放在桌上,双手搓了搓脸,翘起嘴角说。
“是人都会厌世,只是或多或少,或自知或不自知而已。我还算积极活着吧,设定目标,追逐,完成,设定下一个目标,继续追逐,完成,只要内心不崩溃,这样的程序就能将生活运转下去。但是我很懂平衡现实和理想、工作和生活,内心顽固到坚不可摧,又韧性十足,几乎很难崩溃。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只是一个悲观的积极行动派啦。”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恶龙哦。”
白川耸耸肩。
“嗳,白川,我说要不咱俩去海边疯一晚上?”
“现在?”
“现在。”
白川叫了一瓶红酒和半打啤酒搬上车。
果然是文案写得最好的人里边最会飙车的,青豆围着车转圈感叹一番后,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坐在副驾。
白川启动车缓缓开上主路,青豆放倒座椅,躺靠着路灯一盏一盏闪过,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世间何止千百种活法,怎么偏有人主动选一条不顺的,就算开个小酒馆也比写文案强吧。嗳,种种烦恼纠缠着不放,你说这个时代就不能靠一支笔养活自己,慢慢悠悠活着吗。”
“我相信可以,就像我跟你说的,我是一个顽固透顶的家伙,从不轻易开头做什么,但只要确定了一个想法,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会我行我素执行到底,况且我只是用文字换取一份自由点儿的生计,既不是影响世界格局,也没撬动任何人利益,仅此而已。”
“相当中意你的小说呢,听着像一潭静水似的散文,没有小说该有的情节推动力,但是令人着了魔喜欢,写完了让我一睹为快。”
“你能这么说求之不得,去哪儿去找更好的读者呢。”
“嗳,现在可有相处的人?”
“我这样的人,是不宜往来的人。”
“怎么说?”
“想要独立的自由,没有稳定收入,很不靠谱嘛。恋爱和婚姻需要彼此捆绑的稳定。选择和我在一起的,要么世道变了,要么姑娘疯了。”
“你也顶有意思的。”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今年秋天打算去日本找一个朋友,在那边采集些素材写点东西。那人留学后索性定居日本,在大山里学做陶艺,每天鼓捣奇怪的东西,时常跟我说白川呐,过来爬山呀,采蘑菇,运气好的话,还能逮到小动物做晚餐哟。”
“凭一个姑娘的直觉,这番话听着像个可爱姑娘的邀请哟。”
“是我前任的妹妹。姐姐和我约会的时候,总是像条小尾巴跟着。姐姐和我分手后,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妹妹倒是依然和我维持了不错的关系,回国都会见上一面,说是一年到头总要坑我一顿好的才像话。”
“应该是特别信赖才会跟你任性吧。”
“或多或少吧,孩子气。”
“没准是喜欢你的哟。”
“哪种,哦,那种呀绝无可能,粗线条的小屁孩,压根不懂情感细腻是怎么回事。”
“这我可不认同了,有些小姑娘看着粗线条的,内心藏着掖着可细腻了。况且喜欢的还是姐姐的恋人。”
“她呀在日本有中意的恋人,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儿,大概已经忘了回国这茬事儿了。我过腻了现在的生活,银行也还有些积蓄,够在日本旅居一段时间,顺路的话就去见一面,也不好做打扰。”
“有些事儿要相信直觉,这种快到可以忽略思考过程的思考,反而最接近真实想法哟。”
车沿着海岸线飞驰,缓缓在沙滩边的柏油路上熄火。
银色的月亮浮在海面上,几座山一样形状的云慢悠悠飘过。白川开了两瓶啤酒,递给青豆一瓶,互相碰瓶子喝起来。
“我只是一片不生根的云,不值得挽留在心中。”
“什么?”
“我以前写的一句话。”
“形容你自己倒是贴切,喜欢现代诗?”
“恰恰相反,现代诗和日本的俳句一样欣赏不来。”
“哎呀,深有体会,上学那会儿男生们悄悄塞到课桌里的情书啊,各种诗歌散文,简直是小规模文学灾难,一头雾水的。原本有一个还算喜欢,仅有的好感也毁在那封傻气十足的信上了。后来我下定决心,要爱就爱上一个才气直冲牛斗的男生,绝不会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哎呀,往事不堪回首。想起那些矫情的小男生,咦,鸡皮疙瘩都起了。”青豆搓了搓双手把自己环抱紧了。
“哈哈哈,你倒是蛮奇葩的,这种事女孩子沾沾自喜才是,你倒好,全吹了不说,还留了心理阴影。”
“知道才华和天赋的区别?”
“怎么说?”
“才华是后天可以积累,但天赋却是与生俱来。每个人都有可能把才华从小池塘积攒成海洋,但积攒再多也是死水,天赋像什么呢,像月球引力,能把死水变成澎湃的潮汐,让死水变成一种有生命的存在。我以前的那个他呀,是一颗月球,笔下的文字简直是活物,能逗人笑能让人哭,爱到不行。但是跟这样的家伙相处也挺累的。”
“你这么一说,那人倒是挺有意思的。”
“他呀,蔫儿坏好玩,第一眼见他,心说就这家伙了,就算被坑我也认栽。”
“可想过要复合。”
“哎呀,分了就分了,再也不要见那家伙了。除非······,哎,不提了。”
白川借着月光看着青豆的脸,不由笑出声来。
“听了我这么悲惨的往事,心情大好吧?”
“哈哈哈,是好多了。”白川下意识接话。
“你进餐厅那会儿心不在焉呢,眉毛拧成一团,整张脸简直埋到稿纸里了。我这人吧,路上看见流浪的小猫小狗也会摸摸头,只好勉为其难安抚安抚你咯。”青豆摊开手无奈地说。
白川噗呲一声笑喷了,酒直接从鼻孔里喷出,呛得肺疼,弓成了一只虾。
“哎,早知道你这么大反应,就不跟你说了。”青豆拍着白川的背,不无惋惜地说。
半响后白川总算是顺过气来。不知什么时候,飘浮的薄云遮掩了天空,浠沥沥下起了雨来。
两人顶着雨跑回柏油路上的车里,脱下湿漉的外套,擦拭了头发和脸上的雨水,海浪声关在窗外,车内忽然安静下来。
白川伸手去打开播放器,青豆按住他的手,触感柔软细腻,白川想起了曾经的一双手的触感,不由心中一叹何苦来哉,在一个人指尖怀念另一个人的触感。
“就安安静静的,舒服。嗳,可有喜欢的作家?“青豆收回手。
“那自然,斯蒂芬·金,丹·布朗。”
“为什么是这两个?”
“我们的写作手法近似吧,都偏好具象写作,拿小说近似当剧本写,读者看书的时候在脑子里直接形成画面,像看一场颅腔电影,而这种小说又恰好适合拍电影。这么说吧,这是用笔养活自己最理想的写作手法,这两位作家本身就是很好的说明。你呢?”
“说起来有点奇怪,喜欢太宰治的大多是些无病呻吟的家伙,张口闭口《人间失格》大概写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除了没付诸实际我也想过自杀来着,无法释怀的人生郁结呐。我呢恰好不喜欢这个作家本身以及这本书,但却顶喜欢他的《Goodbye》。不像是一个抑郁作家能写出来的呐,读的时候笑到抽筋。”
“就是没来得及写完就自杀了的那篇?”
“嗯,就是那篇,像荒诞的行为艺术,Goodbye 嘛,临死也没忍住讽刺一把身后的世界。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死多少有点超越文学本身的意思,与生对立,成为不可活的象征存在。咦,一个自杀五次才侥幸成功的抑郁作家,大半夜聊起来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呐。嗳,除了写作和看书可有生活上的爱好?”
“喝酒算不算?”
“喜欢的都算。”
“喜欢威士忌,我说的是麦芽威士忌,美国的玉米威士忌就算了,烈得像美国西部的野马,难以驯服,啤酒只喝修道院的烈性啤酒。在字里行间晃荡一天后,喝上一杯享受劳作脱力的愉悦。”
“我嘛喝不了威士忌只喝红酒,偶尔啤酒,偏爱修道院的啤酒,这一点倒是酒徒所见略同,我以前那位可是喜欢得不得了。还有那些爱好?”
“额,电影,老实说我不看文艺片了,不乐意看情绪细腻、过于精致的东西,似乎过了某个年纪,这些就索然无味了,看一些记录片,中性客观的东西。”
“可有讨厌东西?”
“那就太多了。”
“挑一个最奇葩的说说。”
“讨厌赋予事物意义。”
“怎么说?”
“好比前女友送的钢笔,发小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这些物件背后的意义过于珍贵,象征着不可辜负的炽热之情,烫手。”
“怎么会,这些琐碎的小确幸,难道不就是普通人一生的幸福总和吗?”青豆惊讶地扭头看着白川说。
“我呀不想背负任何责任,现下只想了无牵挂。这些所谓的小确幸只会把我羁绊在原地,我可不愿作徒劳的伤感。”
“有些经历的年轻人,往往会有一种看破红尘的错觉哦,记住,是错觉哦。”
“嗳,我有种感觉,或许我认识你有一生的时间了。”
“是吗?”青豆看了一眼瓶子所剩不多,笑着对白川说。
“这种感觉不常有,当浮一大白。”
“当浮一大白。!”
酒瓶碰到一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海岸的灯在雨雾里朦胧,银灰色的车停在某一盏灯下。乌云越积越厚,细雨没有消停的样子。夜里的某个时间青豆吻了白川,具体代表什么含义无从得知。
这一年入秋的时候,白川没去日本而是去了英国,出国的前一天给青豆寄了一个包裹,具体是什么无从得知,但是青豆哭了。
白川在和前任分手的时候,两人约定相忘于江湖,如果有一天遇见,谁也别尴尬,就当是初次相见。谁也没有料到,两年后的暖春深夜相遇在熟悉的餐厅。
据说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深秋的时候传来消息,白川在英国死于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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